2014年5月27日 星期二

日本人的櫻花觀 (下)

物哀

櫻花雖然是一種植物,但「賞櫻」則是一種文化行為,貴族、文士們附庸風雅的吟詩作對,而民眾們則於櫻花樹下席地而坐、把酒言歡,盡情地享受春日的氣息。

「賞櫻」的起源何來?有些人認為源於奈良時代,也就是《萬葉集》和《古今和歌集》中貴族、公卿間流行的宴會,後來流傳於豐臣秀吉等武士階級。

將貴族、文士的櫻花觀表現得最為清楚的要算是江戶時代的學者本居宣長了,從文學出發,分析《源氏物語》的文學理念,本居宣長提出「物哀」(物の哀れ)的概念
本居宣長在《紫文要領》中批評了從儒學、佛學等泛道德主義的立場、認為以往將《源氏物語》歸為勸戒之書的錯誤,他指出《源氏物語》的寫作無關道德,作者乃是為了表達一種精神,即是「物哀」,而讀者需要「知物哀」(物の哀を知る)

本居宣長以櫻花加以舉例,當櫻花盛開時,感知其美麗的心態,就是知「物之心」;如果因為這種美而產生感動莫名的心態,就是「知物哀」。對於世上的人、事、物,眼所見、耳所聞、身所觸,「都收納于心,加以體味,加以理解,這就是知物哀」。

日文「あはれ」的漢字寫成「哀」,並不只是哀傷之意,而是廣泛的指涉各種感受。

感嘆櫻花之美,同時也感嘆其花期的短暫,「櫻花七日」,日本的俗諺指出櫻花從盛開到凋謝也不過七日,在綻放最美的時候迅即凋謝,驚豔其開放時的美麗、感嘆其凋謝時的落寞,或許都能以「物哀」來加以涵蓋。
或許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感嘆春花秋月的美景,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文士般的傷春悲秋。春日來臨,美景當前,於春櫻下狂歡,則是普及於民眾之間的娛樂,所以有的學者認為賞櫻起源於民間,是在農村當中所舉行的儀式,由於櫻花的字源於穀神,櫻花宛如春天的使者,通知農民春天的到來,在櫻花樹下宴飲狂歡,祈求當年農作的豐收。

賞櫻的文化可能起於貴族、也可能源於民間,前者多少代表精緻文化的傳統;後者則帶有庶民文化的狂歡氣氛。

現在日本不同階級都熱衷的賞櫻文化則是來自江戶時代第八代幕府將軍德川吉保,這個在歷史劇中被描寫為「暴坊將軍」的統治者,由於幕府經濟短絀的關係,推動「享保改革」,改革的目的在重振幕府的財政,同時也改善江戶髒亂的環境,讓當時世界人口數最多的江戶城,具有休閒的空間和舒適的環境,於是在江戶城廣植櫻花。

現在東京不少的賞櫻名所都源自德川吉保,像是隅田川堤、小金井堤、玉川上水路沿岸、御殿山和飛鳥山等地。
當時很多的櫻花都廣植於水岸旁的堤防,其實是治水對策的一環,透過櫻花聚集賞花的人潮,河川兩岸的地面因為人群的踩踏而變得結實,既省工錢又可以防水,真是聰明的作法!

隨著江戶時代經濟的繁榮,庶民文化也相當豐富,有錢有閒的人也增加了不少,城市當中的工商業者成為社會、經濟的主角,最能表現江戶庶民文化的浮世繪之中,「花見」成為民眾的重要活動,安藤廣重的《名所江戶百景》描繪了江戶二十一處的賞櫻勝地,像是玉川堤、上野不忍池等。

櫻花啊,櫻花啊,陽春三月晴空下,一望無際是櫻花,如霞似雲花爛漫,芳香飄蕩美如畫。

快來呀,快來呀,一同去賞花。

民歌《櫻花》之中的情調,不像貴族、公卿們「物哀」的美感,賞櫻是每年期待的重要活動,可以縱情狂歡、宴飲歌舞於櫻花樹下。

中國人賞牡丹、西方人鍾情於薔薇,都是由上往下觀賞櫻花,近看花朵的美麗、聞著花朵的香氣。然而,日本人的賞花則是在樹下賞花,有時帶著美酒賞櫻,席地而坐,把酒言歡。或許於樹下賞花的原因在於可以感染到自然,吸取大地的精華,本來櫻花樹就是穀靈的象徵,在此樹下,既能感受自然,又能體會神聖的美麗。

大和之心、軍國之魂

「花是櫻花、人為武士。」意思就是若說到花的話,當屬櫻花,而人則為武士,兩者之間也有類比之處,櫻花在極短的花期中努力地綻放,正是人生該有的態度,宛若忠君奉上的武士,只在最為絢爛的時候,繁華落盡、化成塵土。

櫻花作為日本的象徵,並且將武士忠君愛國的情操與櫻花連結在一起,或許是明治維新前後櫻花觀的重要轉變。《忠臣藏》當中的46名赤穗浪人為了報主君的仇,忍辱負重,終將仇人殺死,而後接受幕府的命令全數切腹而死。
最早本來為歌舞伎的《忠臣藏》,在第四段之中將武士的死亡與櫻花花瓣的落下連結在一起,強烈的視覺印象,紅色的鮮血與白色的櫻花飄散,櫻花已經不再是《物哀》的美學,而是武士的慷慨就義。

明治維新之後,沒有以往的武士階級,也沒有以往的藩主,只有天皇與國家,每一個人都是新國家的國民,以往武士的忠君愛國,也被視為是新時代國民所必須要有的情操。「欲問大和魂,朝陽底下看山櫻。」既有象徵日本的朝陽,又有燦爛美麗的櫻花,在明治維新時,當時不少的思想家都將櫻花視為最能代表日本人的花。
新渡戶稻造將櫻花比喻為「大和魂」,為了展現日本的精神,以櫻花作為象徵,將西方的薔薇與日本的櫻花作了對比:

櫻花以其高雅絢麗的美訴諸我國國民的美感,這是其他任何花所不及的。我們不能分享歐洲人對薔薇的讚美,薔薇缺乏櫻花的單純。再者,薔薇在甜美之下隱藏著刺,它對生命的執著是頑強的,與其倏忽散落,它寧肯枯在枝上,似乎嫌惡和害怕死亡似的,它的華麗的色彩、濃郁的香味——所有這些都是和櫻花顯然不同的特性。我國的櫻花,在它的美麗下面並不潛藏著刀刃和毒素,任憑自然的召喚,隨時捐棄生命,它的顏色並不華麗,它的香味清淡,並不醉人……太陽從東方一升起首先照亮了遠東的島嶼,櫻花的芳香洋溢在清晨的空氣中時,再也沒有比吸入這美好日子的氣息更為清新爽快的感覺了。

日本二十世紀初軍國主義高張時,櫻花也成為當時的象徵,本來讚頌櫻花盛開的美感,此時卻將凋落的櫻花與犧牲奉獻於軍國主義的觀念相互連結。不管是在陸軍軍歌中的《步兵之本領》或是海軍軍歌中的《同期之櫻》都將櫻花的凋謝與士兵的戰死連結在一起。
在戰爭後期的神風特攻隊,自殺式的戰機攻擊,機身的編號往往是與櫻花連結在一起的「山櫻號」或是「若櫻號」。櫻花的花開花落,短暫的生命周期在戰爭期間成為民族精神的象徵。人類學家大貫惠美子透過櫻花的美學象徵意義,在《被扭曲的櫻花》(ねじ曲げられた桜美意識と軍国主義)一書中指出當時日本認同與櫻花之間的關係。

當時政府為了自己的擴張慾望,發動戰爭,「讓年輕士兵宛若櫻花花瓣的凋謝」,病態的愛國主義,或許已經脫離了原來「知物哀」的感性之心,使得櫻花的美染上了不少的鮮血。
櫻花本身是無辜的,但是櫻花觀卻是人所賦予的想法,脫離軍國之魂的櫻花,當下的櫻花已經不再是忠君愛國的象徵,但透過櫻花觀,卻是可以理解日本文化的一個切入點。

不同的國家和地區或許都有自己的象徵,有些國家也有國花,但想到台灣並不會與梅花聯繫在一起,將梅花視為中華民國在台灣的國花,算是一種不成功的國族符號建構,因為他脫離我們日常的生活經驗與文化。但是,櫻花就不同,他緊密的與日本人的形象連繫在一起,有人可能會質疑這是一種「被創造的傳統」,但即便如此,也可以說它是一種很成功的建構。

今日櫻花盛開的時節,還帶有社交、聯誼的功能,賞櫻名所或是公園,聚集著賞櫻的人潮,熙熙攘攘,洋溢著歡笑聲,攜家帶眷、親朋好友的在樹下品酒聚餐,人生一大樂事。
櫻花不只可以賞,還成為文化的消費品,美食、美酒、身體乳液,從裡到外都沾染櫻花的氣息,多少商業因為櫻花而加以帶動,透過櫻花的美來推動國家的消費,讓外國人也想一飽櫻花之美,赴日本一遊,美學經濟,或許才是當下櫻花背後的推手。

櫻花觀、一個文化觀念,在歷史過程之中,不停地與社會對話,在日本人的歷史、文學和生活中,既是自然的景觀,也是日本文化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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