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3日 星期日

庶民的藝術:江戶東京博物館與大浮世繪展(上)


浮世繪襲捲歐洲

我羨幕日本版畫家在他們作品中所表現的清澈理念。這些版畫一點也不教人厭煩,同時從不草率完成。他們看起來簡單的就像呼吸一樣,版畫家以幾筆肯定的線條來畫人體,那種輕鬆的筆調就像扣衣釦一般悠閒。

18889月梵谷寫給弟弟西奧的信中,如此描繪他所看到的浮世繪版畫,對於梵谷來說,從遙遠東方傳來的畫,除了在畫風、繪畫技巧和構圖上都與他所認知的不同,更為重要的是,畫中呈現了另外一種態度、一種生活的體驗、一種新的世界觀。

梵谷接觸到浮世繪遠比這封信的日期還早一點,在一年多前,他到經常販賣顏料的店家買了好幾幅浮世繪回家,也幫店主唐奎老爹畫了《唐奎老爹畫像》,唐奎老爹的背後掛滿了整面牆的浮世繪,其中有富士山、綻放的櫻花與冬日的雪景。

梵谷不只將浮世繪作為其繪畫的背景而已,甚至模仿、採用浮世繪的技法和構圖,他的《盛開的李樹》臨摹歌川廣重的《貴戶梅宅》,還在畫幅旁依樣畫葫蘆的寫下他不懂的日文。而《雨中的橋》的靈感很明顯的來自歌川廣重《名所江戶百景 夕立》。

從更大的歷史脈絡來看,梵谷與唐奎老爹不是此時唯二接觸浮世繪的歐洲人,浮世繪在當時的歐洲已經普遍地流行,並且引起風潮,收藏家大量的收藏這些帶著異國情調的繪畫,巴黎的藝廊也舉辦浮世繪的展覽。

19世紀中期,雖然美國的黑船開進日本,其後明治維新,日本人大量學習歐美現代的文明、科學和技術,但是文化交流不只西風東漸,也從東方流入西方,當時巴黎的藝術家們對日本的工藝品產生極大的興趣,像惠斯勒(James A.M. Whistler)收集很多日式書法,莫內蓋了一座日式的庭園、羅特列克甚至還穿著日本的武士服。
外國的月亮比較圓、貴遠賤近的心態人皆有之,浮世繪在當時的日本是一般庶民的繪畫,通俗性的成分相當高,甚至帶有傳播消息的功能,畫面的內容很多與民眾的生活相關,當傳到歐洲的巴黎和其他地方之後,一時洛陽紙貴,成為爭相買賣的藝術品,並且影響了歐洲近代最重要的藝術運動:印象派。

對於西洋藝術影響至鉅的浮世繪,在江戶時代的日本是甚麼樣的一種繪畫呢?

江戶東京博物館的大浮世繪展

20141232,江戶東京博物館慶祝開館二十周年和國際浮世繪學會成立五十周年的紀念,舉辦的「大浮世繪展」,集合了浮世繪發展史上重要的傑作。

開年的日本行,躬逢其盛,得以參觀這次難得的大展,由於很多重要的浮世繪名作散落在世界各地,美國、英國、法國和德國的博物館中都藏有不少的浮世繪,此次的展覽從全球將近五十家的博物館和私人收藏當中借展了以往難以見到的作品,重要的浮世繪畫家包括鳥居清長、鈴木春信、歌川廣重、喜多川歌麿、葛飾北齋、歌川國芳……等。

「浮世」一詞來源為何?應該從佛經而來:「浮世匪堅,如夢所見。」或從李白的詩句:「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萬事萬物浮浮沉沉,如夢似幻,無常的世間。

江戶時代「浮世繪」之「浮世」似乎無佛學的意涵,從日本本身的文化來看,在江戶時代所流傳的《浮世物語》,其中的一段話,我覺得是對「浮世繪」之「浮世」最好的註解:「萬事不掛心頭,隨風飄去,流水浮萍一般,即叫做浮世。」

在日本藝術發展的過程之中,浮世繪的興起代表著一種庶民藝術的成熟,脫離以往僅限於貴族、武士階級的藝術形式,是以平民大眾為導向的藝術,是以日常生活和人間萬象為對象的描繪,其發展時間幾乎和德川幕府相始終。

浮世繪是以江戶(現在的東京)為中心所發展出來的繪畫形式,隨著德川家康統一天下,政治的穩定和經濟的富庶,平民大眾獲得很多經商的機會,富商大賈群集此地,與以往貴族武士們的品味不同,這些富商們喜好的興趣不再是緩慢優雅的「能」劇,而是通俗化之後的「歌舞伎」,相鄰於歌舞伎劇院的則是吉原青樓紅燈區。

歌舞伎演員與青樓藝妓

在繪畫形式上,江戶時代庶民們欣賞的不是狩野派的障壁畫,不再是以貴族武士們為導向的工匠傳統,江戶時代浮世繪最初的主題圍繞在歌舞伎的演員、吉原的藝妓和相撲力士等娛樂場所的描寫,寫實且生動地描繪了當時人們的娛樂百態。

從菱川師宣(1625-1694)的畫作就可以看到社會生活和藝術的轉變,本來是世代服務於貴族、階級制度之下的染織工匠,當舊的階級制度鬆動,他也轉入尋常百姓家,並且將繪畫的內容改變成歌舞伎中感人的愛情故事。
菱川師宣的浮世繪還是由畫師一筆一筆所創作,相較於之後大規模印刷的版畫,這時候稱為「肉筆浮世繪」,由於出自畫師的手工,能夠購買的還屬於社會上層。《見返り美人図》這幅菱川師宣的重要作品,以大片的留白呈現畫中的主角,步行途中女子轉頭的一剎那,臀部呈現出女子的曲線,衣襬自然下墜,典雅的緋色和服之上,細緻的展現出菊花和櫻花的花紋。

浮世繪的重要主題之一「演員畫」(役者繪)由鳥居清元所創,較菱川師宣晚二十年的鳥居清元,其所創立的「鳥居派」擁有不少的追隨者,傳承了八代,直到20世紀的昭和時期。鳥居清元的繪畫說穿了就是「看板繪」,有點類似當下電影海報的宣傳照。
在彩色影印普及之前,相信大家記得早年電影院的招牌都是以油畫的方式製作看板,為了呈現電影的特色,電影院前的看板都會誇張化演員的表情,讓還沒看到電影的觀眾們能夠透過看板的吸引力,買票進去一睹戲劇演員的風采。

鳥居清元及其傳人的鳥居派,留下不少歌舞伎演員的風采,像是鳥居清倍所繪的〈演員市川團十郎〉畫像,這幅圖展現男性渾厚的曲線,同時又細緻的捕捉歌舞伎演員微妙的表情,不只寫實的呈現演員的身材和體型,尚且捕捉其在舞台上最為生動的一幕。
從十七世紀後半期到十九世紀,除了買票進戲院看歌舞伎的表演,男人最重要的休閒活動就是到吉原尋花問柳,對於一般民眾而言,即使無法到吉原一擲千金,也透過便宜的版畫欣賞美女,有了這樣的需求,畫師們便畫了不少藝妓的美人畫。

藝伎的工作不全然的出賣肉體,她們必須經過嚴格的訓練,具有傳統文藝的底子,並且能夠招呼賓客,使賓主盡歡。客人所求的不只是身體、求得更多的或許是藝,是一種由女人所展現的「藝」。

繪製藝伎最為出名的就是18世紀中期的喜多川歌麿,他所描繪的人物,凸顯上半身,人物的頭像佔據畫面大部分的空間,這種稱為「大首繪」的頭部特寫,透過線條表現臉部細緻的差別,並且經常呈現女性半裸露的形象,以細緻的筆觸展現柔軟的肉體,再以衣服的樣式、紋飾,身體的擺動、姿態和周邊的裝飾展現女性的美。
除此之外,他還仔細觀察藝伎一天生活的不同時刻,《青樓十二時》隨著時間的推移展現吉原藝伎的生活細節,他的畫不只呈現外表的形象,還捕捉住人物的內心,我一直覺得張愛玲最能掌握他的畫:

《青樓十二時》裡我只記得丑時的一張,深宵的女人換上家用的木屐,一隻手捉住胸前的輕花衣服,防它滑下肩來,一隻手握著一炷香,香頭飄出細細的煙。她立在那裡,像是太高,低垂的頸子太細,太長,還沒踏到木屐上的小白腳又小得不適合,然而她確實知道她是被愛著的,雖然那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在那裡。因為心定,夜顯得更靜了,也更悠久。

2014年2月12日 星期三

古都的玄關:京都車站與原廣司

共同夢想創造了所有聚落與城市,建設一群人共同擁有的夢想和心境,這就是所謂的共同幻想。如果共同的幻想相當強烈,即使是貧脊的土地,也可以看見人們為了生存而做的建設和努力。

有機會閱讀到原廣司的《聚落的100則啟示》(集落の教え100),宛如詩與哲學一般的文字,他所關心的不只是「用甚麼樣的屋頂、用甚麼樣的牆壁」這樣的問題而已,他關心的是更為整體性的概念與夢想。
原廣司在1964年獲得東京大學的建築學博士,從1969年到1997年一直在東京大學任教,任教的同時,也在世界各地進行聚落的調查,走過西非、北非、東歐、中東、印度和南美洲,訪查的對象是聚落中的形成、組織、土地和生活各個層面,他認為聚落是建築的原點,人無法脫離聚落而獨立生活。

一兩百年以來,以西方為主的建築傳統引領世界的建築概念,所以他跳離西歐與北美,尋找建築的其他可能。

原廣司不只是紙上談兵,而他的建築代表作,就是作為古都玄關的京都車站。

京都車站

每回到京都,從京都車站下來之後,往往訝異於其未來感的造型。作為千年古都的京都,大型的公共建築往往都成為眾人所關注的焦點。對於日本人而言,雖然京都已經不是天皇的居所,不是以往政治、經濟的中心,但是說起日本傳統、文化和歷史,京都則是不可忽略的存在,而作為古都玄關的車站,應該以甚麼姿態面對千年的歷史、面對日本人民的期待和面對來自世界各地的觀光客呢?

或許我們可以比較東京車站的狀況,在東京快速現代化時,日本人不是拆除東京火車站,蓋起更大、更新穎的車站,而是選擇在不破壞主體造型的狀況下,往地下發展。面對將近一百年的火車站,日本人選擇的是加強結構、並且努力使用原有的工法、原料和技術保存,東京持續保護與維修當初第一代蓋好的車站。

而京都,則有不一樣的發展策略。

京都從明治維新之後也投入現代化的進程之中,鐵路、蒸汽火車、路面電車等設施也隨之鋪設了起來。第一代的京都車站於明治十年(1866)開始營業,由紅磚造的兩層樓建築,但是第一代的京都車站在五十年後的二十世紀初期就不敷使用,籌備大正天皇返回京都御所的典禮的同時,開始營造第二代的京都車站,所採用的則是大型的檜木建築。
從明治到大正,京都車站由磚造改為檜木造,並非日本人無法掌握新式的材質,反而是明治維新時期的大規模西化,一昧地引進西方文明,到大正時期已經引起了一股反思的風潮,當時的建築師們也在日本傳統的一些建材之中,尋找與西方樣式搭配的可能性,第二代的京都車站以文藝復興樣式的建築,卻以檜木加以構築,作為一種和洋混和的嘗試。

第二代的京都車站在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沒有遭到美軍的轟炸,木造的建築倖存於戰後,卻在1950年時,因為車站飯店的電線走火而燒毀。第三代的京都車站由於意外事件而修建,當時日本處於戰後貧困的狀態,車站在急就章之中重修,也可以說是最沒有建築特色的京都車站。
這棟沒有特色的建築也一直使用到了世紀末,1990年,京都車站開發公司和西日本鐵道公司(JR West Japan)聯合舉辦了京都車站重建的國際競圖比賽,作為平安京遷都一千兩百周年的紀念以公元795年桓武天皇從奈良遷都京都(平安京)開始算起,到1995年共一千二百年。

參加競圖比賽的建築師都是一時之選,包括:安藤忠雄、Peter Busmann、原廣司、池原義郎、黑川紀章、John StirlingBernard Tschumi等世界知名的建築師參加,而評審委員也是來自世界的知名建築師。

1991年五月,經由三輪的投票,由原廣司建築師事務所獲選,完工後的京都車站,底層的面積超過32千平方公尺,所有樓層的面積則超過237千平方公尺,地下三層,地上16層。高度達60公尺,總長度達500公尺。

原廣司的京都車站

90年代的京都,已經不單只是日本人的古都,有著各項的世界遺產、精緻的飲食文化與豐富的人文風情,每年造訪的國內外旅客超過五千萬人以上,而鐵道往往是大部分遊客的選擇。

先進的鐵道系統一項是日本人自豪的地方,新幹線那種絕塵而去的速度,似乎帶著一種飛向未來的感覺。乘坐快速鐵道系統到京都的旅客,首先看到的不是一座仿古的車站,相反的,京都車站以其先進的造型讓外來的旅客為之驚艷。
車站的外觀以立方體組成,玻璃立面同時可以接受光線,又可也反射天空與周圍的景色,別出心裁的部分則是車站的內部,以峽谷的概念思考整體的設計,挑高十一樓的大廳宛如整座的山谷,一層一層的樓梯有如梯田,兩旁的鋼架玻璃帷幕則是山谷旁的懸崖,隨著階梯的坡度上升時,京都市街的景色有時出現、有時被遮蔽,在《聚落的100則啟示》之中,原廣司認為:

山谷聚落如此不同,然而,光的狀態、山谷坡度、河川或綠洲的流水等共同點,總會喚起造訪者的鄉愁。地形的舞台性、水流喚起的深處空間感與溯流而上的特性,都是讓人懷念的原因。

「在這裡,谷線是都市最華麗的中心軸。」華麗的軸線有如一條時間隧道,迎接日本以及世界來的旅客,穿越時光,從現代走向過去。
原廣司的京都車站,不只是一種美學概念的實現,還具備實際的功能,車站同時也是一個聚落的實踐,透過京都車站,人們可以從這裡到不同的場所,還可以轉換高度。這裡雖然是車站,但也是城市的組成部分,就像城市所具備的生活機能一樣,京都車站包含了各式各樣的場所,可以滿足不同的需求,包括:地鐵車站、火車站、百貨公司、購物中心、文化中心、博物館、音樂廳、百貨公司、高級旅館與會議中心、市政府觀光局辦公室與大型立體停車場。

或許大家都會想像古都的車站會比較復古,符合大家的期待,而原廣司這棟帶點挑釁意味、且具對比性的建築一開始自然會引起大家的爭議,但自從使用之後,相關的負面評價就少了,大家逐漸接受建築師的概念,而且也享受到車站本身便利的功能性。
「好像是眾人聚集且充滿活力的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大江健三郎如此描述京都車站。京都車站從三樓以上直到十一樓的階梯,一層一層鋪排上去,像是峽谷,也像是劇場的階梯,故這裡也經常舉辦各式各樣的表演。

從階梯由上向下望,是來來往往前往不同方向的人潮,即使在沒有表演的日子,也「好像在感受著甚麼,給人一種戲劇性的體驗。」大江健三郎這麼形容著。

京都車站是一座古都的車站,這座古都已經不是日本的首都,它有著豐富的歷史、自然和人文景觀,同時也是一座現代的都市,迎接日本各地的巡禮人潮和世界而來的觀光客,作為一個面向世界的古都。




2014年2月7日 星期五

古都的「傳統」與「現代」:平安神宮

年初時在京都的平安神宮與人潮一同參拜這座與京都其他神社、寺廟建築形式、風格和歷史不同的神宮,這是一座古都從「傳統」走到「現代」最為象徵性的地標。

沒有了天皇的「古都」

明治維新,新政府取代德川幕府的體制,國家統一,建立以天皇為首的國家體制。

然而,歷史的發展從來不是順遂的,甚至是跌跌撞撞的,幕末的紛爭和混亂在京都造成了不段延燒的大火,從「蛤御門之變」到「鳥羽伏見之戰」,京都的市區幾乎焚燒殆盡。

當幕府的舊勢力在關西被掃清,京都市民對於天皇掌握權力之後,京都作為新政府的政治中心充滿期待,將「皇居遷移到二条城,並以桓武天皇所興的大內裏為藍圖,在東起鴨川、西至堀川、南起綾小路、北至今出川的京都城區,設置並修復皇居。」當時的報紙如此報導著京都的新計畫。
然而,京都的維新計畫在時勢的演變之中卻夭折了,京都的皇居與御所從此沒有了天皇,京都也不再是政治的中心。

明治天皇為了讓關東的人民更加熟悉天皇,並且掃蕩幕府的殘餘勢力,明治二年(1869)天皇「東幸」(巡幸東方),其實是實際上的遷都,京都喪失作為日本千年帝都的地位,在京都的歷史、經濟和文化上都面臨嚴重的考驗與危機。
當京都不再是天皇的居所、不再是日本的首都,京都是甚麼?

根據京都大學教授高木博志在《近代天皇制古都》一書之中指出,移居新皇居的天皇,成為東京的象徵,而沒有了天皇的「古都」,則以「傳統」、「文化」的方式被組織起來,成為日本歷史上的「懷舊地」。

有趣的是,因為有了維新的「近代」東京,才凸顯出「傳統」與「文化」的古都京都,「近代」是仿照西方船堅砲利的科學文明、政體是君主立憲、政教分離;而「古都」京都則是神道設教、傳統藝術與工藝文化的體現。

然而,京都的發展策略並不是固守著原有的舊體制,而是在現代化的策略之下保存傳統文化。

平安神宮

打造一個城市需要一系列的策略和方法,明治二十八年(1895)年,日本人在戰場上打敗了清國之後的一年,京都的復興計畫成為了「傳統的再創造」最為成功的例子,當年正月,日本第一條路面電車通車;三月平安神宮竣工;四月到七月在岡崎公園附近舉辦第四屆國內勸業博覽會;十月則舉辦遷都平安京一千一百年的祭典,後來這項祭典成為京都的重要文化活動:時代祭。

明治維新之前,一般百姓束縛於世襲的階級制度、束縛於割據各地的藩主,當統一的國家將這些枷鎖拿掉,每個人都是一國的「國民」,「國民」對於自己國家的認識必須透過國民教育、博物館、展覽會……等,以了解一國的歷史、文化、傳統,而京都的打造計畫,似乎就是讓京都成為一個大型的、動態的、展演的博物館。

為什麼是1895年呢?189210月,京都商工會同盟和市民代表所起草的〈平安京千百年紀念祭趣意書〉指出,京都作為日本的古都,以公元795年桓武天皇從奈良遷都京都(平安京)開始算起,到1895年共一千一百年。在這一年之中,透過各項的活動顯示京都作為日本傳統與文化首都的地位。在意趣書中還指出,要讓國民了解京都深刻的歷史、美麗的景觀和文化的資源。
要讓一個城市成為可以參觀必須要有一連串的配套設施,需要透過現代的運輸方式,並且完成各項的基礎設施才能使國民在設計好的園區之中輕鬆的觀覽。

當時岡崎公園一代規劃以平安神宮為中心,並在其旁邊建造了工業館、農林館、機械館、水產館、動物館、美術館,這也是現在的京都市立動物園、美術館、圖書館、勸業館和京都會館群集的文化公園。
如何讓旅客從當時的七条車站到岡崎的博覽會場,京都市也規劃了從東洞院行駛到寺町、二條通的電車路線,之後逐漸擴充到京都各地。

在平安神宮的庭園中,現在還保存著當時日本第一條路面電車的車體。當時的京都人還未熟悉電車行駛於路面的景象,電車前方還有一名「告知人」,在白天要搖著旗子,晚上則要提著燈籠提醒大家電車來了。
公共運輸的建立,使得一百二十多天的博覽會就有超過一百一十三萬人來參觀,平均每天的人數將近一萬人,在19末期,這已經算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也促進了日本國民對新國家的認識。

要讓京都文化再復興,不只是將傳統的文化封凍於歷史之中,傳統的手工藝,像是西陣等染織技術,或是傳統藝能的活動,包括茶宴、藝妓舞蹈等,都是博覽會所鼓勵的傳統藝能。
而在博覽會場中心的建築物平安神宮,也是京都文化從傳統走向現代的里程碑,一開始的目的在於緬懷京都作為千年古都的時代意義,奉祀開創平安朝的桓武天皇。

然而,從規劃到興建的過程,透過官僚、學者、商人和市民的合作,讓平安神宮不只是對於京都文化的懷舊,還讓文化傳統的保存成為城市的總體營造、一種活的文化展演。
當時京都商工會議的副主席中村榮助與歷史學者田口卯吉討論之後,靈光乍現出一個想法,即透過整體市民的參與完成平安神宮,將這座建築作為京都傳統文化重生的象徵。

建築平安神宮的經費由募款的方式進行,在全國的媒體上號召民眾捐款贊助,明治26年九月在博覽會場的北邊動土興建,明治二十八年三月完成,政府完全沒有出資。

平安神宮正面的朱紅色大鳥居,高達24.4公尺,柱圍達11.4公尺,十分有氣勢,穿過巨大的鳥居之後,從「應天門」進入,裡面的格局採前後左右對稱的格局,八座建築物分別是東門旁的神樂殿、西門邊的額殿,再往前是蒼龍樓、白虎樓各據領東西側,最後才是太極殿及後方的正殿。
京都現存的古蹟幾乎都是較為古樸的禪院,建築較為低調素雅,而平安神宮則不一樣,為了重現當時平安都城的建築,展現皇城的威嚴,在朱紅色的宮殿中鋪上滿滿的白砂,加強彼此的對比。

「太極殿」是平安京「大內裏朝堂院」的重現,朱紅色的柱子搭配蒼瓦,色彩豔麗,飽和的用色、壯觀的陣仗,呈現恢弘的氣勢。由於京都並無平安時代的建築,平安神宮按照公元八世紀的建築藍圖而建,不僅重現了平安京的威儀,還在建築史上留下重要的紀錄。

值得一提的是,平安神宮完成的同年,從十月二十二日起舉辦連續三天的祭典,其中最為特別的是二十五日的祭典,隊伍由京都御所遊行到平安神宮。

當時祭祀協會的幹事西村捨三考證了從平安時代到明治時代的風俗,從時代最晚的維新勤皇隊開始,按照時代一直往前推移到平安時代,講究隊伍排列的順序、服飾和裝飾,而這也成為後來每年在京都所舉辦的「時代祭」。
千年繁華的遊行隊伍,盡在一時展現,傳統與現代,在人們的心目中,宛若一條時間的長河,鮮活地展現出來。

川端康成的《古都》有一段關於平安神宮的紀載,很能展現平安神宮在古都的歷史位置:

平安神宮的「時代節」也是有名的。這座神宮是爲了紀念距今一千多年以前在京都建都的桓武天皇,於明治二十八年(1895年)營造的。神殿的歷史不算太長。不過,據說神門和外殿,是仿當年平安京的應天門和太極殿建造的。它右有橘木,左有櫻樹。

更令人神往的是,裝飾着神苑的一簇簇的紅色垂櫻。如今的確可以稱得上除了這兒的花朵,再沒有什麼可以代表京都之春的了。


平安神宮雖然只有短暫的歷史,但是川端康成認為其足以代表「古都之春」了。從寒冷的冬天走向溫暖的春天,古都渡過了沒有天皇的冬天,找尋到自身的定位,在歷史的長河之中,走向未來。


2014年2月2日 星期日

2014年的「初詣」:京都 伏見稻荷大社

初詣

所有學過日文的人,第一課即使還沒有學過敬語的複雜用法,也總是會學「初次見面,請多指教。」(めまして よろしくおいします),這和英文第一次見面的Nice to meet you (很高興認識你)可以說完全不一樣,英文的Nice to meet you或許可以翻成日文的:「お会いできて嬉しいです」,但日本人在第一次見面時不會這麼說。

日文似乎頗強調「初」這個字,初心、初參、初夢、初山、初漁祝……等,各式各樣的「初」都強調第一次的重要性,對於一個重視儀式和禮貌的民族,第一次的印象似乎就已經決定了整個過程的完整性。

「初詣」(はつもうで),也稱為「初參」,指的是新年第一次到神社或是寺廟參拜的活動,感謝神靈們對於過去一年的保護,也希望新的一年之中可以順利平安。


本來也過農曆新年的日本人,明治五年(1872)採用西洋的曆法之後,農曆新年和相關的節日都轉變到相應的西曆日期。然而,政府雖然可以改變曆法,相關的民間習俗仍然流傳著。

以「初」為名的習俗很多,除了初詣以外,甚至包括「初夢」(はつゆめ),指的是從除夕到大年初三之間所做的第一個夢,透過這個夢可以了解未來一年的吉凶。

新年「初詣」時,有名的神社或是神宮當中都大排長龍,像是東京的明治神宮、京都的伏見稻荷大社或是大阪的住吉大社都擠滿了祈福的人群。
開年的日本行,見識到初詣的人潮,京都新年參拜人數最多的神社每年都由伏見稻荷大社拿下第一名,參拜的信眾最多。八阪神社位居第二,而平安神宮排名第三,北野天滿宮和下鴨神社則是第四、五名。

伏見稻荷大社

稻荷神社在日本可以說是最為普及的寺廟,日本全國超過八萬間的神社之中,稻荷神社就超過三萬兩千間以上,數量可媲美台灣的土地公廟。

按照《伏見稻荷大社略記》的說法,稻荷神是因為主掌五穀、蠶桑和所有食物,而受到民眾的信仰,在平安時代,作為東寺的鎮守,受到朝廷的認可,信仰開始廣泛的普及,從中世紀到近世,商業繁盛,工業興起,神格從農業神也轉移到保護產業的神祉。
稻荷神社祭祀稻荷神,而神的使者是狐狸,為什麼狐狸可以受到日本人的普遍祭祀呢?

狐狸是日本的農神,「稻荷」之「稻」及稻米之意,而「荷」則為背負之意,扛著稻米而來的神在以稻米為主食的日本文化之中,自然會受到眾人的信仰。狐狸在日本成為農神的原因,主要在於牠在稻田裡捕捉老鼠,保護稻米種作不受侵擾,有如神派來的使者。
然而,為什麼是狐狸而不是貓成為農神呢?貓在日本一直是被捧在手心當寶的動物,原因在於日本以往沒有貓,約在佛教東傳日本時,貓與佛經一同傳進日本,以防佛經被老鼠啃蝕,而數量不多的貓只有在貴族之間才得以飼養。

伏見稻荷大社由秦姓的氏族所創建,秦氏並非日本當地的人,而是「渡來系氏族」,即中國而來的移民。

《日本書紀》卷19當中記載,在欽明天皇年幼時,曾經做了一個夢,有人告知他:如果你能任用秦大津父者,國家必能壯大、擁有天下。欽明天皇驚醒之後,派遣使者前往山背國紀郡深草里,找到與夢中名字相符之人,請他至朝中做官,執掌大藏省。
大藏省在日本為主管財政、金融和稅收的最高官員,秦氏被天皇拔擢之後,成為日本的望族,秦氏自稱為秦始皇的後裔,此說無法證實,也有人說它們是徐福帶去的童男童女所繁衍的後代,然而此說也有待商榷,不過,從記錄中可以知道他們並非日本人。

秦氏在日本政壇上嶄露頭角之後,於元明天皇和銅四年(711)在京都稻荷山上建立伏見稻荷大社,稻荷神在日本《古事紀》稱作「宇迦之御魂神」(うかのみたまのかみ),稻荷神社另外還奉祀佐田彥大神、大宮能賣大神和田中大神等四大神。
從一些民間故事當中,也可以看到狐狸與莊稼的關係,像是九世紀編成的《日本靈異記》,其中有一則故事提到一名美濃國的男子娶了由狐狸變成女子的妻子,當丈夫知道妻子是由狐狸所幻化而成的,無奈地只好告別丈夫,但之後狐狸適逢農忙的時候都還會回來幫助丈夫,增加莊稼的收成。

稻荷神會受到民眾的廣泛信仰還需要展現神蹟,九世紀中期,當時天下大旱,百姓在稻荷神社祈雨,並希望「五穀豐壤、家業繁榮」,稻荷神展現神蹟,解決蒼生之苦,逐漸在百姓之中獲得信仰的基礎。
在日本的壽司中還有一種稱為「稻荷」的壽司,其實就是豆皮壽司,由油炸的豆腐皮所包裹的壽司,是祭祀稻荷神的供品,據說狐狸很喜歡吃炸的豆腐皮。

五穀豐收應該是古代日本百姓最為關心的問題,秦氏主掌的大藏省管理錢糧,屬於財政的最高官員,在稻荷神社的正門前,狐狸咬著一枚金幣,帶回錢財,幫助祈求者招財,也是商家們的保護神。

秦氏雖然來自中國,但稻荷神社的狐狸崇拜卻是道道地地日本信仰,中國人說狐,與狐狸精或鬼怪有關,多少帶點邪氣,周作人曾在《苦竹雜記》中的〈柿子的種子〉指出:「《聊齋》善說狐鬼,讀者又大抵喜狐勝於鬼,蓋雖是遐想而懷抱中亦覺冰森有鬼氣……日本俗信中亦有狐,但與中國稍不同。中國在東南故鄉則無狐,只知有果子狸之屬。」
中國東南為稻米之鄉,沒有狐狸,自然不會衍伸出狐狸為保護五穀的神祉,反而將狐與鬼怪連結在一起,產生出與日本人不同的聯想。現在的日本鄉間,還有不少野生的狐狸,有些日本的商店中,也供奉著笑容可掬的大肚子狐狸,可謂相當可親。

然而,也不是所有的狐狸傳說都是好的,日本的狐狸信仰經歷了幾個演變,按照日本民俗學大師柳田國男的說法,日本人祭祀狐狸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神諭、施行和逐狐祭祀。
第一階段狐狸為保護農耕的神祉,宣達神諭,人們感念狐狸的幫助而加以祭祀;第二階段則是在冬天於荒野之中提供狐狸糧食,農民們餵養狐狸是因為擔心他們不高興而得罪稻荷神;第三階段則是「逐狐」,在這一階段狐狸的形象變得較為複雜,有可能受了中華文化中邪惡狐狸的影響,其形象亦正亦邪,有些狐狸會幫助人,消災解厄,有些則是會透過法術迷惑人、帶來厄運。

伏見稻荷大社位於洛南(京都南面)的稻荷山麓,從京都車站搭車十分鐘左右就到,一出伏見車站就見到「伏見稻荷大社」的鳥居,黑色的底座、朱紅色的柱子象徵神域的入口。
從農業社會的五穀豐收轉變到現在工商業社會的商業繁盛,伏見稻荷神社滿足祈求者的不同心願,一年初始到此參拜,護佑今年的好運。除此之外,伏見稻荷神社最為特殊的即為千本鳥居。

17世紀的江戶時代開始,當時天下太平、商業發達,不少的商人為祈求生意的順遂,會透過捐贈鳥居的方式表達對於稻荷神的敬意,在鳥居的背後寫上捐贈者或是商社的名字,經年累月的捐贈之後,形成一條長長的隧道,上了朱漆的鳥居在森林中相當美麗顯眼,也是難得一見的奇觀。
話說大家一定記得一部拍得很差的電影:《藝伎回憶錄》,主角小百合就是在這條紅色隧道之中奔跑,成為整部電影唯一的亮點。

入鄉隨俗,元旦的初詣,我們從伏見車站出來之後,跟隨著人潮,走過一攤一攤的小販,平日難以見到重視禮節的日本人在路邊吃東西,似乎也放下心防,輕鬆地逛著、吃著。

站在長長的隊伍之後,仔細觀察大家參拜的細節,以右手拉長繩,上面綁縛的鈴鐺框啷一聲,投下象徵緣分的五元(日語發音與結緣相同),鞠躬、擊掌、再鞠躬。

感激過去的一年,祈求今年的一切:希望雙親健康、希望學業順利、希望家庭和諧、希望愛妻健康、事業順利、希望姊姊安產、祈求所有認識的人都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