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24日 星期三

聞見覺知非一一:天龍寺與夢窗疏石禪師



嵐山的古蹟名勝是見證中國和日本之間文化交流的重要場所之一,龜山公園中的周恩來〈雨中嵐山〉詩碑與中之島公園的「日中不再戰碑」,說明了日中邦交過去幾十年的友好「歷史」,目前兩國的緊張,也只能讓人唏噓。

而在渡月橋旁的天龍寺,目前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登錄為世界遺產,則是中日佛教文化交流上的重要見證。
 

道昭、空海等名僧唐代至中土學習佛教,進而回日傳播佛教。而南宋時,不少日本僧侶至中國學禪,也有一些僧侶赴日定居。
 
禪宗不只在精神上薰染日本的皇室、貴族、武士與平民階層,還對建築與物質文化產生影響,由於坐禪的文化流行,寢殿式的建築和平安時代的池泉舟遊式的庭園,也逐漸轉變成回遊式的庭園,相關的造景也隨之轉變。

禪院中的修行者,除了潛心修佛之外,對於禪意的美學、寺廟建築和山水造景的設計都有獨具之處。


日本歷史上的政治問題,經常出於天皇與幕府之間的衝突。雖然實際上天皇是權威的象徵,將權力讓與具有實力的將軍,由將軍代理天皇處理政事,但兩者的關係並不一定和諧,有時甚至會出現緊張的關係,或者產生相互毀滅的可能。

日本的南北朝時代即是鐮倉幕府與京都的後醍醐天皇之間的衝突,京都的天皇想要掌握權力,夢想王政復古,一覽大權,鐮倉幕府派出足利尊氏前往摧毀朝廷的勢力,但足利尊氏倒戈,使得後醍醐天皇得以親政,鐮倉幕府走上滅亡(公元1333)

天皇親政雖然在法理上是天經地義之事,但壟斷所有權力的後醍醐天皇卻不顧社會與政治的局勢,大量剝奪武士階層的權力,不到三年政權就瓦解了。取而代之的是當初支持後醍醐天皇的足利尊氏,後醍醐天皇逃亡吉野,足利尊氏則在京都另立光明天皇。
 

一個日本出現兩個天皇,「一天二帝南北京」即是說明這樣的狀況,幕府所支持的京都光明天皇,時人稱之為北朝;而後醍醐天皇所在的吉野則是南朝。

兩個朝廷的對決延續了五十多年,後醍醐天皇最終抑鬱死於吉野,南朝的勢力逐漸衰微。據《太平記》中所言:「玉骨縱埋南山苔下,魂魄常望北闕之天。」後醍醐天皇說完此句話含恨而死。

獲得勝利的足利尊氏為了平撫分裂後的局勢,弔唁後醍醐天皇和戰亂之中死傷的士兵,在嵐山大堰川畔籌措大量資金建立了天龍寺,以夢窗疏石為開山禪師。
 
戰亂的時代中,具有謀略且會打仗的武士在政治和軍事上容易獲得較大的成就,而醉心詩文書畫之人,寺廟或許是個相對寧靜的地方。夢窗疏石不只是一個禪師,也是一個偉大的建築師、設計師,他在日本建築與庭園的設計上,將山水賦予無止盡的哲學意涵。

夢窗疏石所設計的寺廟中,除了天龍寺之外,西芳寺也是一絕,而京都以外的永保寺、惠林寺和覺林房也都出自他的設計。天龍寺的庭園設計上,夢窗疏石雜揉唐風,使用許多漢文典籍中的典故,像是鯉躍龍門,三尊石及龜、鶴島的石組。
 


禪宗對於日本的文化影響相當鉅大,當時的京都五山指的是:天龍、相國、建仁、東福和萬壽等。除了出家者眾,皇室、武士和平民或多或少都接觸佛學或信仰佛教。

室町時代(公元1336-1573)所發展出來的精緻文化,與禪學在京都的傳播有很大的關係。以建築文化而言,金閣寺的建築混和了日本、天竺和唐文化三者的樣式。在庭院造景上,由於中國水墨畫與禪畫的傳入,日本庭園也採用枯山水的樣式。
 



由中國所傳入的茶,在日本改造成具有禪意的儀式,而茶道所需的茶庭,建築上的簡樸素雅,庭院石頭的擺設與樹木的修剪都具有內在的意涵。

天龍寺的迴遊式庭園是室町時代典型的禪宗庭園,寺中沒有神佛的雕像。禪寺圍繞著曹源池,池中的枯瀑石組按照地勢的高低組成三段,稱之為「須彌山石」。石組包括鶴龜蓬萊石組、瀑布石組、以及橋石組。「三」在佛學之中有相當多的意涵,或指三世、三身或是三自性。
 

而在石組中也有「魚躍龍門」的象徵,在天龍寺應該不是中國的登科或是富貴之意,魚躍龍門或許多少暗示著禪修過程中的努力,雖然講究頓悟,卻也要時時勤拂拭。

天龍寺曹源池的典故來源很明顯地是「曹源一滴泉」,曹源即六祖慧能傳法之曹溪,或許暗指於此池領悟禪。池水在日式庭園中本身就是一個值得玩味再三的地方,舉例來說,金閣寺中的「鏡湖池」或有明心見性之意,與金閣的美相互襯托,使得真實與鏡景之間難以分辨。
 

據《夢窗國師語錄》,夢窗疏石禪師對於曹源寺留下如此的詩句:

曹源不涸直臻今
一滴流通廣且深
曲岸回塘休著眼
夜闌有月落波心

詩句中的休著眼指出真實與映照的景物之間的虛幻,天龍寺的「池泉迴遊式庭園」,所迴遊者即是池或泉,水映景,也借景,以曹源池為中心,將附近的龜山與嵐山借景於園中,使得現實與造景之間相互交融,這種意境和《碧巖集》的體悟十分相近:

聞見覺知非一一
山河不在鏡中觀
霜天月落夜將半
誰共澄潭照影寒


天龍寺雖然數度遭受祝融,但嵐山與龜山的景致不變,數度重建之下,禪意依舊。2013冬日的嵐山旅行,在前一天於渡月橋畔的渡月亭住了一宿,隔天到了天龍寺,平日遊人如織的天龍寺,當日只有稀稀落落的兩三人。

在曹源池旁,我和妳坐在木質的地板上,兩人望著遠方的嵐山,也欣賞水中的借景,冬日的陽光,灑落在池中,心中和腦中似乎漸漸的處於無思的狀態,然後興起一股澄明之感,時間宛如也凝結了起來。


2013年4月20日 星期六

金閣寺與《金閣寺》


先來說宗禪宗公案。

《景德傳燈錄》:

師因東西兩堂各爭貓兒。師遇之白眾曰。
道得即救取貓兒。道不得及斬卻也。眾無對。師便斬之。
趙州自外歸。師舉前語示之。
趙州乃脫履安頭上而出。師曰。汝適來若再。
即救得貓兒也。



禪宗公案,人言殊異,歷來各有不同的詮釋與見解,端賴自己的修行與體悟。簡單的翻譯一下這則故事:
 
 
東西兩堂的僧眾因為爭奪一隻貓而起爭執。南泉和尚經過,抓住貓並且提起刀子,向僧眾說:「你們說說看,如果知道我做此事的道理,貓兒就可得救;如果不行我就殺了這隻貓。」僧眾們面面向覷,不知所措,南泉和尚便將貓殺了。

此時趙州從外面回來,南泉禪師問他對這件事有何看法,趙州將鞋子放在頭上便走了出去。南泉和尚說:「如果趙州在的話,小貓就得救了。」
 


我對於歷來的禪宗如何解釋這條公案並不熟悉,但也並不是太在乎歷來的解釋。

南泉對於僧眾們因為小貓而墮入爭執,乃是因為落入凡間的慾望而有所執念。他希望弟子們能看破自身的執念,無料弟子們不懂禪師的意思,南泉就將小貓給殺了。

趙州理解南泉禪師的想法,將鞋子放在頭上或許暗喻著僧眾們的爭執對於佛門弟子而言是「本末倒置」,清淨之地怎會為了一隻小貓而起凡念呢?然而,趙州也不滿南泉將貓給殺了,因為殺生也是本末倒置的做法,故便往外走去。

金閣寺

談金閣寺為什麼提到「南泉斬貓」的禪宗公案呢?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中,這宗公案可以說是貫穿其間,只是三島的詮釋將之與金閣寺的美連結在一起。

在三島的版本之中,貓成為美的化身,東西兩堂的僧眾為了「美」而爭。然而,貓是美的化身,毀了貓卻無法斷絕美的根源。
 



小說《金閣寺》最後主角將金閣寺燒毀,為的是對於美與不滅的追求:

如果燒毀金閣,也未嘗沒有教育上的意義,因為大家可以類推,所謂不滅並沒有任何意義;可讓世人瞭解,他雖然屹立於鏡湖畔五百五十年,卻不能成為任何事情的保證;也可給人類一個啟示─明天也許我們會遭遇毀滅的恐怖。

當我參觀金閣時,始終困惑於一間禪寺為什麼會裝飾得如此金光閃耀。然而,金閣的輝煌不是俗艷,而是帶著一種距離,一種不是現實世界的產物。三島由紀夫清楚地抓住金閣寺這種超脫凡俗的美,作為人類創作物品的極致表現。
 



三島的作品以1950年金閣寺的燒毀事件為藍本,當時於金閣寺見習的僧人林承賢縱火燒了金閣。林承賢患有嚴重的口吃,似乎還有精神上的疾病,事件後自殺未遂,母親聽聞之後從保津峽的列車跳下自殺。這件事本身就充滿奇特的色彩,三島由紀夫改編後,將金閣寺的「美」作為其中的主題,使金閣寺和燒毀事件更具傳奇性。

簡單的看了金閣寺的歷史,其為室町幕府大將軍足利義滿出家之處,將這裡作為其後半生的居所,義滿死後成了鹿苑寺。
 



金閣寺前臨鏡湖池,為三層的寶塔建築,第一的「寢殿造」主要為佛堂,中間供奉釋迦如來,左側則是出家後的義滿坐像、第二層的「書院造」則供奉觀音與四天王像、第三層則為「究竟頂」,供奉佛舍利。在尖塔上有一隻銅鎏金的鳳凰。由於第二層和第三層外表貼上金箔,故俗稱為「金閣」。

然而,或許在足利義滿的時代,金閣的美還無法如此超凡入聖。義滿雖然是個有文化涵養的大將軍,但出家後還是掌握大權,金閣寺附近除了佛寺外,還有公卿間、集會所、天鏡閣、拱北閣、泉殿閣等提供大臣與僚屬休息之處。
 



金閣的意境應該還是等義滿死後,其子義持請夢窗疏石禪師為住持時,才能將金閣的美凸顯出來。夢窗疏石對於庭院的設計,使得世俗之人可以透過具體的形象、花草和庭院感受到禪意。         

一草一木對於夢窗疏石而言都是禪。金閣寺在山的環繞下,以鏡湖池為中心,構建成回遊式庭園。池內有葦原島、鶴島、龜島等多座島嶼,還配置了畠山石、赤松石、細川石等奇石。

在池水的映照下,彷彿成了虛幻的倒影,有種不真實的感覺,進入虛空,而使人忘記現實與虛幻之間的差異。
 


2013年4月15日 星期一

「別腹」與鑑善良房


日文的「別腹」(べつばら)望文生義指的就是另一個肚子,俗話的意思就是明明已經吃飽了,但看到甜點就又食慾大開,彷彿又有另外一個肚子。

在中文的俗話中,也常說「另一個胃」,不知是否是從日文而來,還是對於甜點的需求四海皆然。或許是文化上的差異,雖然中式飲食當中也有不少甜品,但感覺上男性對於甜點的渴望似乎較低。故在俗語中大部的說法都是女人有兩個胃,一個是正餐,另外一個則是甜品。

但在日本的飲食中,甜點的文化似乎是全民運動。西式的洋菓子似乎較受女性歡迎,而日式的和菓子則是男女都喜歡。

 

和菓子的傳統相當久遠,是日式飲食文化重要的一環,和飲茶的習慣密切相關。喝不同的茶,搭配不同的菓子,季節不同,也會有不同的搭配,色澤、造型和甜度都會按造四季的變化而調整。

雖然我無法參透和菓子的學問,但帶著喜愛甜食的心,以門外漢的心理嚐鮮,只管好吃與否,不管是否能參透其中的內涵。



京都的菓子店何其繁多,往往這邊吃一點,那邊吃一點,在人來人往的祇園,店家林立,造型小巧可愛的糖果俯拾即是,我們挑選了花見小路上的鑑善良房。店家外面為紅色布幔的暖簾,進去之後,木製的櫥櫃,呈現古典的氣氛。

鑑善良房就像是京都常見的老店,百年似乎是個起點,從江戶時代中期即創業,順應京都的季節與節慶,或是不同茶藝所需的要求,提供京都居民享受即時的甜蜜。

服務生領我們進去,雖然不是日式的桌椅,但氣氛柔和,乾淨舒適,面對窗外的小庭園。隨著送上兩杯熱茶和兩顆菊壽糖,搭配熱茶之後,嘴巴之中的甜意逐漸化開。

 

我們點了鑑善良房的招牌葛切(くずきり),葛切就是細長且晶瑩剔透的涼粉,由葛根製成,葛根的營養價值極高,在中國主要生長在南方,有「北有人蔘,南有葛根」的說法,中國人主要將之做成藥品,是中藥的一種。而愛吃甜食的日本人將葛根磨成粉之後做成甜點,像是「葛餅」「葛焼羊羹」「葛饅頭」等都是常見的和菓子。

點餐之後,上來的是深綠色且厚重的漆器組,和菓子果然不只是滿足口腹之慾,盛放的器皿也相當講究。打開之後,分為兩層,下層是放在冰水之中的葛切,上層是濃厚的黑糖蜜。
 

白色的葛切、黑色的糖蜜,將帶點透明的葛切浸潤於糖蜜之中,以吃麵的方法夾起,讓滑溜溜的粉條滑進嘴裡。鑑善良房的葛切注重粉條的滑嫩,帶點彈牙的口感。糖蜜隨著粉條在口中咀嚼時,香味也隨之散發於口腔之中,吞下時又不覺得甜膩。

冰涼的麵條滑入食道之中,即使剛才已經在別的地方飽餐一頓,似乎也被這柔軟的滋味打開了另外一個胃。
 

2013年4月10日 星期三

煎茶、玉露和一保堂

夢幻の生涯夢幻の居
幻化を了知すれば
親疎を絶す
栄を貪れば万乗も猶足ることなく
歩を退けば一瓢も還って餘り有り 
新頭に無事なれば情自ら寂に 
事上に無心なれば
境すべて如なり 
吾が儕苟しくもこの意を体することを
得ば 
廓落たる胸襟太虚に同じ

這是売茶翁所作的偈。俗人如我,簡單的翻譯即是人生宛如夢幻,宛如生活於夢中,當了解一切的不真實,才能超脫我執,超越自我與他人的界線。如果追隨貪欲名聲,即使富有了也無法滿足;但是如果能退一步,一瓢飲即足夠;當心頭無事,情緒自然就能平息。當心無罣礙,在各種情境中都能發現事物的本質。如果每個人都能體悟,心境將會純淨,如同太虛一班。

売茶翁何許人也,在近世日本歷史中,売茶翁是傳播日本的煎茶沖泡方式、內涵以及哲學的重要人物。
売茶翁並非專職賣茶,他不是商人也不是採茶工人,而是得道高僧,是「煎茶道」的第一位宗師,同時也是日本黄檗宗的禪宗宗師。

或許大家對於日本茶與禪宗的關係時有所聞,千利休將中國所傳播至日本的茶,結合禪宗,衍生出一套茶道的哲學。在日本戰國時代,不僅為僧侶當中所認識,在戰國知名的武將當中也廣為流傳,而在千利休茶道中的茶主要為抹茶。

「煎茶道」又是甚麼呢?一樣來源自中國,特別是明代。當德川幕府統一天下之後,與外國的來往只限於中國,由中國傳入的物品及其內涵都在社會不同階層流傳著,煎茶也是其中之一。


而煎茶在日本的傳播或多或少是對於千利休茶道的一種不滿。茶道本來作為一種賓客之間相處的哲學,在千利休之後,其弟子分為不同的派別,因為對於宗師的詮釋各有不同,別立山頭,彼此之間相互爭論。而且茶道也從本來消融界線的禪宗內涵,成為了具有繁瑣細節的儀式。

売茶翁的煎茶道則帶有一種簡單、樸實和消融群己界線的意味,拋卻儀式,在一杯茶中感受到禪意。
 



所以煎茶道一開始就帶有反璞歸真的感覺,儘管後來的煎茶道似乎也走上茶道的老路,開始講究儀式,追求繁文縟節,但在一般日本人的心目中,煎茶似乎比起抹茶,更被一般大眾視為日常的飲品。

造訪京都時總會在各式各樣的角落見到茶店,很多都是數代相傳的老店,有些僅此一家,別無分號;有些則是能隨著時代的變遷,改變其行銷策略,不變的是其茶葉的品質。

在骨董店林立的京都二条附近,許多年代久遠的老舖都在這裡度過悠久的歲月,一保堂的本店也在這條靜謐的路上,木造的房子,暖簾覆蓋於門前,其中陳列著漆黑的茶壺與茶罐,以毛筆書寫下茶葉的種類與價格。

 
創業超過280年,出身近江的渡邊伊兵衛,在寺町二条經營茶和茶器店,本來名稱為「近江屋」,後來受京都的親王賜予名號「一保堂」,乃一心保茶之意。

一保堂出身京都,所經營的也是京都附近所產的茶,像是抹茶、玉露、煎茶、番茶。雖然煎茶主要由中國傳入日本,但當它在日本社會與文化當中流傳開來之後,搭配當地的風土,逐漸地生產出屬於自身風味的茶,玉露作為一種高級煎茶,說明了日本社會對於煎茶文化的再創造。

玉露的培植方法特別之處在於採收20天前以棚架覆蓋,減低陽光照射,茶葉變得更加翠綠,其中的丹寧減少,降少澀味,增加甘味。在日本於京都的宇治、福岡的八女和靜岡的岡部生產。

對於日本茶,我較為中意的是煎茶和玉露,似乎這兩種是較為親近的茶款。抹茶,想到其背後的意涵,或許覺得自己還無法領略。原來這並不是身為外國人才有的感覺,書寫《喜樂京都》的作者壽岳章子談到抹茶時,說到對於「利休以來茶道為人詬病之處頗有反感,因此並無太大興致進入那個世界」,或許多少厭惡其繁文縟節吧!

而煎茶呢?雖然沒有繁文縟節,但泡茶的步驟仍需遵守,壽岳章子憶起父親泡茶的方式:

他總是慢條斯理、小心翼翼。泡煎茶的時候,他會先燙一燙杯,待熱水到達適溫時,再用手捏得滿滿一搓茶葉,柔柔的燙開,然後靜靜地一一注入杯中。這功夫大約要花三十分鐘左右。

這樣的泡法不是急性子的人做得來的,茶如其人,茶中的濃淡甘苦是了解性情的方法。對於壽岳章子的父親而言,或許泡茶是一天休息的時刻,在緩慢的同時,靜下心,看著舒展的茶葉,為家人與客人獻上一杯茶,何嘗不是一種儀式呢?

 

2013年4月5日 星期五

日中不再戰:嵐山、周恩來與山崎豐子的《大地之子》


周恩來詩碑

今年的冬日行經京都,於嵐山渡月橋的渡月亭住上一宿,隔日早晨在嵐山附近慢跑,景色秀麗、空氣清新,雖然是冬天,但已經有春天的訊息了。
 
行經龜山公園,其中的櫻花雖然尚未開花,已經是含苞待放。在龜山公園的青松環繞之下,有一詩碑,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前總理周恩來在一九一九年四月五日遊嵐山時寫下,〈雨中嵐山日本京都〉:

    雨中二次遊嵐山,兩岸蒼松,夾著幾株櫻。
    到盡處突見一山高,
    流出泉水綠如許,繞石照人。
    瀟瀟雨,霧蒙濃;
    一線陽光穿雲出,愈見姣妍。
    人間的萬象真理,愈求愈模糊;
    模糊中偶然見著一點光明,
    真愈覺姣妍。

詩作的好壞,見仁見智,但碑文的書法、雕刻技法和石材都是精挑細選之作。一九七八年十一月書法家廖承志寫下這幅字,交由日本兩位老石匠刻下。七十八歲的高城芳三郎和六十二歲的植村正一人一天刻兩個字,在千年長存且質地堅硬的馬鞍石上慢慢地記錄周總理在京都留下的痕跡。

促成中華人民共和國與日本建交的即為周恩來總理和當時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在周恩來詩碑旁的左側,以日文立了一塊碑,交代其緣由,上面寫著:

為了紀念一九七八年十月締結日中和平友好條約,並且為了表達京都人世世代代友好的心願,在這淵源深遠之地,建立偉大的人物周恩來總理的詩碑。
揭碑的那一天為周恩來寫下詩句的六十周年,日本各界期望日中友好的人士紛紛齊聚嵐山,周恩來的遺孀鄧穎超也到了現場,說出當時周恩來遊嵐山時所留下的美好印象。
 
值得一提的是,嵐山桂川上「中之島」公園的「日中不再戰」石碑,也是年邁的石匠高城芳三郎所銘刻的作品。

大地之子

對於和平的渴望,或許都是日中大多數人的期望。當尖閣諸島/釣魚台列島成為日中爭議的衝突點時,或許日中兩方的鷹派政治人物都應該看看半世紀以來日中追求和平人物的努力。
 
《大地之子》也是在日中國交正常化之下,山崎豐子「戰爭三部曲」小說中的一部。《不毛地帶》講的是二次戰後日軍戰俘留在俄國西伯利亞的故事,《兩個祖國》則是日美之間的糾結,《大地之子》處理的是最為棘手的中日關係。
故事的時間設定在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戰敗之後,戰爭期間日本由國內派出很多農民至滿州拓荒。由於農村的蕭條,日本在1936年由廣田弘毅內閣通過政策,預計在二十年內將百萬戶的農民送至滿州開拓新天地。

戰後,日本的關東軍無力保障這些日本遺孤,加上當時蘇聯的勢力進入滿州,在蘇聯與滿洲邊境開墾的日本農民遭受到蘇聯軍隊的攻擊與虐殺。

從軍的士兵大多由朝鮮或是滿州回到日本,留在滿州的日本人幾乎都是老弱婦孺。戰敗的日本交由美軍託管,無心也無力將這些日本人帶回日本。

 山崎豐子訪問三百多位戰爭孤兒,從這些孤兒的故事之中架起《大地之子》的血肉與靈魂。


主角是日本「長野農墾團」的松本勝男,七歲時日本戰敗,隨著母親從東北的勃利往南逃,期望能夠回到日本。在過程之中,最小的妹妹營養不良而死,只好丟棄在路邊,爺爺太老走不動,只能在路邊等死,大隊人馬終於找到日本農民的聚落,卻因俄國人的無差別屠殺,使全村的人只剩下松本勝男、他的妹妹和鄰居家的姊姊大澤關子。

三個小孩在逃難的過程之中失散,分別在不同的地方被收養,也過著不同的命運。勝男的運氣最好,被無法生育的小學教師陸德志夫婦收留,受到良好的對待與教育,得以上大學讀書;妹妹敦子在貧脊的農村長大,和一般中國農村婦女一樣,無法受到教育,營養不良,不到四十歲就已經罹患重病身亡。

勝男被收養之後改名為陸一心,在大學得到鋼鐵工程師的學位,得以在國營的鋼鐵廠工作。然而,由於文化大革命的關係,中國陷入集體性的瘋狂,日本人的身分使他被視為通敵的間諜,發配內蒙勞改。


勞改的時候,留日歸國的華僑黃書海教他日語,才使他漸漸的記憶起自己的母語。黃書海跟他說:「一個人如果忘記自己的國家和語言,是一種恥辱。」因為日本人的身分而下放勞改的陸一心對於這句話感到十分的矛盾,一方面想理解自己從何而來;一方面,日本人的身分又使他在中國吃足了苦頭。

養父陸德志知道陸一心發配勞改之後,嘗試透過申冤的管道為自己的養子平反,貧窮的教師拖著老邁的身體來來往往於長春與北京之間,雖然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卻將之視為己出,終於等到養子得以歸來的一天。

陸一心平反之後,中國走出文革的集體瘋狂,開始逐漸地與外界來往,而且在中日國交正常之後,周恩來允許留在中國的戰爭孤兒開始赴日探親,或是日本人來中國尋找失散的親人。


同時,中日雙方的經濟也開始交流,日方幫助工業停滯的中國修建鋼鐵廠,作為工程師的陸一心,同時瞭解技術與語言,負責雙方的交流工作,但同時也因此招人猜忌與懷疑。身分的矛盾與認同始終是一輩子跟隨著他的問題,無法逃脫。

陸一心的親生父親在開放探親之後,也積極尋找失散的兒子。同為擔任鋼鐵公司的工程師,作為日方的代表派至上海。

兩人的相遇是巧合也是命運的安排,歷經艱辛萬苦撫育陸一心成長的養父和親生父親之間,使得陸一心又陷入重重的矛盾。陸一心最後選擇留在中國,這塊養育他的大地,他說:「我是屬於這片大地的大地之子。」


書寫經過

故事的設定在這樣的大時代中展開,山崎豐子本來沒有計畫書寫這樣的主題,卻因為機緣巧合,透過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訪問的機會,開始有了構想,收集相關的歷史資料之後,開始大規模的採訪。

然而,80年代初的中國,一個外國作家要採訪談何容易,而且山崎豐子所涉及的問題太過敏感,層層的關卡使她處境非常艱辛。幸運的是,她有機會親自見到當時的總書記,胡耀邦得知山崎豐子想要寫一部中日之間的小說,親自向她表示,不只要將光明的地方寫出來,連落伍和缺點的部分也要展現出來。

胡耀邦是個光明磊落的人,關心文革之後中國的建設,也幫助山崎豐子打通訪問上的困難。八○年代初的外國人要在中國自由行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山崎豐子從農村到城市、內蒙到上海、監獄到鋼鐵廠,因為有胡耀邦的幫助,使得大地之子的採訪工作有了堅實的基礎。


山崎豐子認為胡耀邦是她這輩子的「恩人」,可惜胡耀邦無緣看見完成之後的《大地之子》,在完成前過世。學生上街悼念胡耀邦就是六四最初的根源,山崎豐子在緊張的時刻到北京弔唁。如果當初中國由胡耀邦繼續領導,應該會往不一樣的方向走去吧!不過,中國的民主運動就像胡耀邦的心臟病一樣,倏忽的停止了。

後來的電視影集由日本的NHK和中國的中央電視台合拍,這不僅是空前,在未來的日子裡也難以見到。NHK光是與中國交涉細節就花了一年三個月的時間,出動大批的人力,製作預算高達25億日圓,由上川隆也主演陸一心的角色。雖然其中文說得不好,但可以看得出其努力演出的精神。


電視劇具象化了整部小說,如果沒有親眼看到,很難想像戰爭的場面、中國農村的殘破和勞改營的情形。山崎豐子坦言關於中國內部政治鬥爭的情節在電視劇中刪除了,也修改了一些場景。不過,瑕不掩瑜,只要知道共產黨宣傳手法的人,就可以看得出哪些是對於黨的溢美奉承之辭了!

這部電視劇後來在蒙地卡羅的國際電視節上(Monte Carlo International Television Festival)獲得首獎,得獎的理由在於:「首先,透過作品流露出超越國境的人類愛,因此打動了評審,讓眾人同時落淚。第二個理由,因為劇情深刻描繪文革等等中國歷史不為人知的一面。」(山崎豐子,《作家的使命,我的戰後》,頁187-88)



山崎豐子在電視劇的一開頭以親筆信的方式寫下:

令人飽受煎熬的悲慘戰爭,帶給人們痛苦。
然而,即使在戰火當中,
也無法抹煞永遠刻畫在大地人們心中的恩愛情懷。
謹奉上此片,作為中日友好的紀錄。


戰爭不只是過程可怕,留下的結果也是無法計算的,山崎豐子花了八年的時間創作《大地之子》,自言這是她所有作品之中最辛苦且最辛酸的過程。不只是採訪過程遭逢重重的困難而已,她必須一個女子在中國農村、監獄等地方辛苦的生活,而且受訪人的人生都是斑斑血淚交織而成的歷史,都是戰爭下的犧牲品,都是國家拋棄的棋子。

二次世界大戰雖然已經結束將近七十年,但如同山崎豐子所說:「戰爭仍然沒有結束。」作家的使命,就是傳達訊息。

2013年4月1日 星期一

京都的廚房:錦市場

 
瞭解一個城市的飲食習慣,最好的地方就是市場,尤其是傳統的市場。在北美已經很難看到所謂的「傳統」市場,市場已經被連鎖的集團壟斷,透過中央廚房的處理,使得經濟規模擴大,降低成本。只有在少數的地方,在大型的商業機制下還存在著一些獨立小農、有機栽培,或是傳統的栽植與畜養方式。

日本大多數的地方也是由超級市場所壟斷,連鎖經營的方式還是較為符合現代經濟的需求。然而,傳統的飲食習慣和購物場所,在都市之中還是強固的保持著,京都的錦市場就是其中之一。


錦市場的繁榮超過四百年,和京都「町眾」發展起來的時間差不多,所謂的「町眾」指的是日本戰國時代因為戰亂,由鄰里的庶民發展起來的組織,本來是為了自治的目的而崛起的共同體,即使到了江戶時代仍然成為重要的傳統。

每個町在自治的過程,逐漸發展出自身的特色,有些町帶有商業區的特色,「饅頭屋町」不歡迎和自身不相符的行業進駐,「蛸藥師町」也是如此。由町眾自行發起的組織,形成了京都的特色,也展現特有的庶民風格。

超過四百年的歷史,錦市場的繁盛源自對新鮮魚貨的要求。京都並不靠海,然而日本不管是濱海或是內陸的人,對於魚的需求都相當大,會選擇在錦市場開設魚貨店的原因在於地下水的豐沛。冷凍庫發達以前的時代,魚的保鮮端賴地下水所具的冷藏功能。之後在德川幕府時代,開始販賣生鮮蔬果,以及最具京都特色的醃漬物。


昭和年間所開闢的京都市中央卸売市場,使得有「京都廚房」之稱的錦市場黯然失色。然而,作為一個時代的見證,附近的商家仍然努力保存錦市場的特色,在京都最為繁華的地方,三条與四条之間,從烏丸通轉進不久,一條長約四百公尺的小路,兩排的店家超過百間,直到尾端的錦天滿宮。

目前的錦市場或許除了供應周邊的居民日常的食物,還帶有觀光的味道。然而,作為京都農產品的櫥窗還是相當稱職。即使在現代化的過程中,由於日本的工業都集中在沿海,京都的周邊還是保留著相當多的農家。


京都市周邊大部分的農家都栽植蔬菜與花卉,農家所種植的就是聞名日本的「京野菜」。京野菜在江戶時代就相當出名,透過水路千里迢迢的送到東京。即使在現在,東京有名的料理店,有時還會強調自己使用「京野菜」。

京都的蔬菜自古以來就以品質好聞名,錦市場也是野菜的重要販賣地,像是京竹筍、聖護院蘿蔔、崛川牛蒡、賀茂茄子、九条蔥等。
而醬菜其實就是面對冬天來臨,主婦們在寒冷季節享用蔬菜的方法。京都的醬菜店之多,幾乎每一個町區都有醬菜店,在錦市場中也是重要的產品。其中桝俉的漬物最有名,按照季節的不同,十二個月都有不同的醬菜。依節氣、旬之況味,感受季節。

除此之外,像是鰻魚、佃煮、蒲鉾、干物、菓子和豆腐等各式各樣的食物,琳瑯滿目、目不暇給。似乎我們不管幾次遊京都,總會想到錦市場走一走,因為不同的季節就會有不同的食材。在這裡可以邊走邊吃,天婦羅、章魚、醬菜,每一種都吃點,走走看看,不知不覺就走到了盡頭的錦天滿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