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7日 星期三

京‧理想的夏日午後:柳月堂、惠文社、貴船神社

甚麼是理想的夏日午後?

炎炎夏日,除了在冷氣房之中,還有甚麼辦法嗎?夏日的京都充滿了觀光客,甚麼樣的午後可以避開觀光客,來一段「理想」的午後。

對於「理想」的午後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想法,也有人從來都沒有想法。對我來說,在京都就可以有一個寧靜的、文化的、悠閒的、清涼的午後,而這些場所,剛好都在京都市的左京區。

最近出版的《左京都男子休日》準確地抓住左京區的感覺,左京除了有銀閣寺、南禪寺等知名、充滿觀光人潮的歷史遺跡和觀光景點,左京還是京都重要的文教區,京都大學、京都造型藝術大學、龍谷大學……等這些大學都在左京區,這裡還有不少的咖啡店和獨立書店,可以說是「文青」們聚集的區域。
我不知道左京代表了多少京都的「日常」生活,畢竟即使是學生也是京都的外來人口,他們是否是能代表京都也很難說。但是,不管是學生、觀光客或是當地居民,他們共同形成一股特殊的感覺,就是一種屬於此地的特殊氛圍。

柳月堂

京都理想的午後可以從出町柳的名曲喫茶柳月堂開始,為什麼是柳月堂呢?柳月堂不只是一間聽黑膠唱片、有著好咖啡、古典氛圍的空間,它還見證台、日之間的關係和一個時代。

柳月堂的老闆陳芳福是道道地地的台灣人,出生於日本時代的台灣,與前總統李登輝是台北高等學校的同屆同學,後來兩人也以優異的成績到京都帝國大學學習,李登輝念的是農業經濟,而陳芳福是化學。
兩人的人生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國民黨接收台灣時產生了變化,李登輝回到台灣,從台大的教授開始,後來成為了台灣的總統;陳芳福則決定留在京都,雖然沒有學過麵包的製作,但是透過化學的常識,製作了合成的甘味,開始在戰後的京都賣麵包。

賣麵包只是陳芳福賴以維生的職業,他本人則喜歡拉小提琴和音樂,也喜歡將音樂分享給大家,透過咖啡店的形式,吸引愛好音樂的人前來,本來在麵包店一角的咖啡店,現在已經是單獨的一家咖啡店。
一個是台灣總統、一個是日本的咖啡館主人,兩人在1945年各自選擇了人生,成為不同國家的人。

柳月堂位於叡山電鐵的出町柳站旁,一樓是麵包店,二樓的空間則分成兩個部分,一個是可以聊天、有吧檯的房間;另一部分則是單獨的座席,面對音響且不能說話的空間,裡面收藏著千片以上的黑膠唱片。

夏日的京都行,在飯店起得較晚,吃過早餐之後已屆中午,便到柳月堂喝杯咖啡,接近中午的夏日,已經相當炎熱,在咖啡館聽著古典名曲,喝上一杯咖啡,看著書,在吧台區與妳聊天。
一陣子過後,我們走到隔壁,享受著從音響流瀉出來的音樂,腦裡只有音符,沒有任何的語言和文字,無聲似有聲。

據說高齡九十歲的陳芳福常來這裡坐坐,以台語夾雜著日語和台灣遊客聊天,今日無緣見到,有待來日。

午後,我們離開了柳月堂,搭上叡山電鐵前往兩站外的一乘寺站,位於一乘寺站不遠的獨立書店惠文社是日本相當知名的書店,還曾經被外國媒體入選為全球前二十名的獨立書店。

惠文社

獨立書店的魅力何在?

很難替獨立書店下定義,或許下了定義就缺乏「獨立性」了,但是就像「獨立」這個詞所包含的意思,個性、特色、且帶有地方性,不是連鎖、統一的經銷方式,多少代表獨立書店的意思吧!

美國小說家麥克莫特里(Larry McMurtry)曾經在紐約時報發表〈尋訪紐約失落的書店〉,其中提到已經熄燈關門的「高譚圖書市場」,以往外面掛的招牌寫著:「聰明人在此尋書」(Wise Men Fish Here)

惠文社不僅是聰明人尋書的地方,選書的人也很聰明,獨特的氣氛,比較像是手作工藝社,在木造的空間之中,擺書不是按照一般常見的分類模式,而是透過店員的挑選,使得每一區都有特定的選書,由書的陳列方式就可以看到書店的篩選過程。
或許熟悉一般書店陳列方式的閱讀者,一開始會摸不著頭緒,但是惠文社的空間,讓心情可以漸漸地沉澱下來,開始翻閱一本一本的書,然後理解到每一本書中的關聯性。

在惠文社當中,我在進門的大桌子上翻閱到《左京都男子休日》這本書,是惠文社當中難得一件的中文書,裡面提到惠文社店長的一段話:

近年來店裡的台灣客人慢慢地增加了,他們千里迢迢地來到京都,不是去有名的神社寺廟,也不是去鬧區購物,卻是特地來到了左京,對這裡的自由空氣與獨立精神,以及關於「真正的京都」的樂趣所在,身為台灣人的他們,似乎理解得比日本人更為正確呢!

日本人如此愛戴台灣的旅客令人感動,但是,或許自由、獨立的精神,是在台灣已經吸不到的空氣,才讓不少台灣人必須得到日本去感受吧!

貴船神社

離開惠文社,暑意依舊,再度搭上叡山電鐵,我們不想要留在室內,便前往京都的避暑勝地貴船神社。
貴船神社位於京都的北部山區之中,是鴨川的源頭,為奉祀山林水澤的保護神,由於處於京都重要的水資源地,自古以來就是重要的祈雨場所。神社的起源甚至早到日本初代的神武天皇,當時天皇之母搭船,溯流而上,一直到今天貴船神社的奧宮為止。

雖然神話的起源難以得知,但是處於川源的貴船神社並不容易到達,所幸現在有叡山電鐵,叡山電鐵離開市區之後,一路向上爬,沿路滿是綠意,將近半個小時之後,叡電停在貴船口,由此到貴船神社還要兩公里,雖然有公車可坐,但我們選擇在山林中、溪水邊,慢慢地走到貴船神社。

雖然是夏日,但是溪水與綠蔭阻絕了暑意,涼風吹來,沒有登山的疲累,只有清涼地暢快。
由於貴船神社為以往祈雨的聖地,古代的信徒奉獻神輿坐乘的馬匹以為謝禮,祈求天降甘霖時進獻黑馬,如果豪雨造成災情,則進獻白馬祈求晴天,但是馬匹的照顧不易,甚至連收受貢物的神社都無法照料好進獻的馬匹,所以後來逐漸成為一種象徵,採用繪製的方式,成為現在日本神社當中用來祈願的「繪馬」。

「繪馬」是祈願的象徵,在日本大大小小的神社當中都可以看到用木板製成的「繪馬」,上面寫著芸芸眾生的願望,期望事業有成、健康快樂、金榜題名……等,而貴船神社就是「繪馬」的起源。
京都人夏日時常到貴船神社旁的溪流之中享用川床料理,川床料理不在川邊,而是在川上,於水流平緩之處搭上木板,直接於川中享用料理,不僅消暑,還有無盡的風雅。

然而,前一日的颱風使得溪水暴漲,今天的水勢過於湍急,川床料理無緣享用,參拜完貴船神社後,我們到旁邊的茶寮享用茶泡飯,一解爬山的飢餓感,趁夕陽下山前,信步下山。
理想的午後是沉靜在音符之中的咖啡、是閒適的翻閱書籍、是來自溪谷清涼的風、是與珍惜的人相伴、是一種心靈的調適、是與周圍的環境找到平衡的方式。在京都,作為一個旅人,我們找到了理想的午後。

2014年8月21日 星期四

京之七夕

中、日的七夕傳說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漢清且淺,相去富幾許。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遙遠的銀河中的牽牛星和皎潔明亮的織女星。
織女以纖細白皙的手織布,織布機發出札札的聲音。
織了一天的布卻不成紋理,因為傷心落下了眼淚。其實牛郎與織女相隔的銀河又清又淺,彼此相隔能有多遠呢?

然而一水之隔的銀河,使他們含著相思無語地對望。
從東漢《古詩十九首》中就可以看到牛郎與織女無法見面的相思之情。牛郎與織女見證了分離的痛、相思的苦。

七夕的傳說在曹植《九咏注》說:「牽牛為夫,織女為婦,織女、牽牛之星,各處一旁,七月七日得一會同矣。」牛郎與織女一年一見,隔著銀河,相望卻無法見面,往後詩人吟詠相隔兩地的思念之苦都以牛郎和織女為喻。

在台灣,七夕似乎不只是牛郎織女的節日,反而與未成年的小孩比較有關係,以往七夕的時候,父親都會要我拜「七娘媽」和「床母」,在閩南人的習俗之中,兩者都是保護未成年孩子的神祇。按照文史學者的考證,以往中國閩南地區的人渡過黑水溝台灣海峽,大部分都無法回到原鄉,婦女將希望寄託在孩子身上,期望孩子能夠平安長大。
現在的台灣人還有多少在拜「床母」很難知道,七夕隨著商業化的炒作,被簡化成「中國的情人節」,作為二月十四號西洋情人節的對比,過節的方式在內容和形式上也與西洋情人節沒有甚麼不同,年輕男女甚至會在七夕找個歐式的高檔餐廳用餐,過著不倫不類的「情人節」。

傳統的節日如何在現代社會產生意義,不管是觀光或是所謂的「文創」,都必須在以往的文化中尋找靈感,結合現代社會的產業,賦予創意,然後引起消費者、觀光客和當地居民三者的參與和興趣。

京都的七夕就是個成功的例子。

京之七夕

今年的七夕,正好是父親的追思會,我們一起向父親道別,鶼鰈情深的父母無法白首到老,陰陽兩隔,命運的主宰者切割了他們之間的聯繫。父親在上個月的九日因為癌末所引起的多重器官衰竭離世。從父親生病以來,我暫時離開了學校,回到台灣,生命與時間完全和父親聯繫起來。
父親的追思會後,我覺得有必要轉換一下情境,一個星期之後,我們到了京都,京都的初秋和台灣一樣炎熱,但夜晚卻很能感受到秋季晚風的清涼。

日本的七夕傳說雖然源自中國,但很明顯地產生本土化的現象,與原來的傳說既相似又有些不同。七夕的傳說傳入日本之後,結合本來的「棚機」傳說,帶點一夜情的味道。日本最早的神話《古事記》之中有一個故事,少女為了幫助村莊消災,在河邊織衣祭神,並且與神發生了關係。

日文的七夕念法為「たなばた」(tanabata),是由日文中的「棚機つ女(たなばたつめ)」而來,而不是直接中文七夕「しちせき」的翻譯。

在七夕時,日本人會使用一種稱為「笹飾」的小紙張,以細長的竹枝,將願望寫在五彩的長方形紙條上,寫完以後綁在竹枝上,許的願望就有可能會實現。「笹飾」除了許願之外,也帶著裝飾的功用,宛如風鈴一般,看到就想到了夏天。
當代的七夕是日本不少地方夏季的重要祭典之一,其中又以仙台的「七夕祭」最為盛大。京都夏日的祭典本來以七月的祇園祭和八月中的五山送火(五山送り火)最為盛大,八月初相對而言是旅遊的淡季。

京都的七夕沒有花車,也沒有過多的人潮,以一種結合傳統的創新手法,為盛夏的古都再度增添一些色彩。

京之七夕分為鴨川會場與堀川會場,以堀川的人氣較高,堀川現在只是一條不起眼的小溪流,以往這條穿過天皇御所與二條城的河流,運送了不少上層階級所需的物資,也是孕育京友禪的場所。
堀川在京都現代化的過程之中逐漸被京都人所遺忘,甚至在戰後將堀川地下化,上面蓋起筆直的大馬路,京之七夕使京都人與觀光客重新想起這條淡忘的水道。在七夕的前後10天之中頓時妝點成為一個光的世界、一個許願的場所、一個傳統與創意兼具的空間。

會場充分利用了空間上的特點,現在的堀川比起一般路面來得低,走在川邊宛如沿著溪旁的谷地而行,夜間在窄小的通道上,我們兩人自然地牽起了手,LED的光廊映照在水面,我們與人群魚貫地向前走。

從世界遺產二條城前開始,京之七夕的活動一直到晴明神社,南北巷的通道上有著各式各樣的活動。不管七夕的神話在中國或是在日本,河流、願望與男女之間的情感是其中不變的母題。京之七夕充分地運用了這幾個母題,並且加入京都的特色,像是友禪染。

京都名聞遐邇的友禪染,在染色之後還必須水洗,而河水的水質會影響友禪染的顏色,織染會吸收水中的鐵,使其顏色更加美麗鮮豔。友禪染以往都是使用崛川的水,所以京都人常說:「京友禪是水的藝術。」
在堀川會場中的「光之友禪流」,友禪染的織布在堀川的水中飄動,打上LED的燈光,帶點現代的詩意,又與織女、河流等七夕的主題相互輝映,堀川邊的男男女女,包括我和妳,都沉醉於夜晚的景色之中。

二條城內開放夜間的參觀,本來寧靜的二條城,在夜間閃爍著プロジェクションマッピング(Projection Mapping)的投影,這是近來日本常用在建築上的影像技術,可以投影於不規則的表面上,並且透過燈光的變化,使古蹟的外表穿上不同的衣服。宛如跳舞一般的二條城,在京都的夜空下呈現出活潑的氣氛。
在台灣,七月是鬼月,總是帶著恐怖的色彩;在日本,七夕和盂蘭盆節,不僅有傳統的氛圍,也帶著點創意的色彩,友禪染加上燈光的技巧、世界遺產二條城打上了變化萬千的燈光。初秋的夜晚,涼風吹來,浪漫的夜京都。


2014年8月17日 星期日

未知生、焉知死:讀《死亡的臉》

死亡與善終

死亡的問題如此普遍,但我竟然等到父親的死才認真地「體會」到,也才讓我理解「知道」與感受一件事的差別。

當辦完父親的家祭與追思會後,我走向書架,想找一本很早以前買卻沒有讀完的書:《死亡的臉》(How We Die: Reflections of Life's Final Chapter),一本已經在書架上擺了很久的書,看看購買的日期,竟然是我高中時在水準書局買的,那時水準書局還在光華商場旁邊。

會想起這本書當然與近一年來,父親的病與死有關,我不是個心思細膩的人,但我會努力在書本之中尋找人生的方向與經驗,透過自身的遭遇,希望書裡的經驗與想法,能夠幫我定位所經歷的事件與人生處境。

許爾文‧努蘭(Sherwin Nuland)是耶魯大學的外科醫師,後來成為外科教授,也從事醫學史的研究。由外科醫師所寫作的醫史往往和沒有臨床經驗的醫學史家不同,具備一種鞭辟入裡、深入核心的觀察,《死亡的臉》一書甚至還獲得1994年美國的國家書卷獎。

事實上,我們每天都在認識死亡,高雄氣爆造成28死、澎湖空難、馬來西亞航空墜機,每分每秒都有人因為各種原因而死,從媒體上閱聽死亡,卻無法真的「瞭解」死亡。我們經常感嘆「生命無常」,嘆息別人的往生,但很少思考自己的死亡方式,好像離自己很遠,甚至比中樂透還遠,但是,在現實中,死亡是必經的過程,中樂透卻只是幻想罷了。
面對死亡這個必經過程,我們都希望能夠「善終」,在人生的最後一刻,躺在自己的床上,安安靜靜、沒有病痛地沉睡而去、或是像電視或電影中所演的情節,被所愛的人圍繞,說完遺言之後頭腦一轉就撒手而去。

但「善終」其實是個神話,只有極少數的人才能得到這份上天的禮物。

死亡的真相

許爾文提到:

詩人、散文作家、歷史學家、幽默作家和智者常常在作品中提到死亡,但卻很少親眼目睹。醫師與護士經常目睹死亡,但卻很少用文字記錄下來。大部分的人終其一生大概會目睹一兩次死亡,但當時多半悲痛逾恆,以致無法留下可靠的記憶。大災難的生還者則很快地建立強有力的心理防衛機制,來對抗他們經歷的夢靨,也因此扭曲了目睹的真相。

許爾文是具有四十年外科經驗的醫師,同時也善於寫作,他明確的指出:「我們的時代沒有死亡的藝術,只有拯救性命的藝術。」然而,有多少醫者瞭解拯救性命的藝術呢?
拯救性命之所以可以成為藝術,應該要瞭解醫師與醫學不是疾病的征服者,而是在人生最後一段路上的建議者,提供專業的意見,讓患者的生命受到尊嚴地對待,使善終成為可能的選項。

善終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少?並不多。

許爾文‧努蘭從最常罹患的疾病開始,包括:心臟病、中風、老化、阿茲海默症與癌症,另外還包含各式各樣的意外。造成人類死亡的原因主要在於血液循環的停止、組織缺氧、大腦功能的喪失、器官衰竭和維生系統的毀壞,通往死亡的過程不管如何,總是與飢餓、窒息和巨大的痛楚相互伴隨。

絕大多數的人都是由疾病而通往死亡之路,在這一個過程之中,醫師在生命的最終旅程扮演著很重要的位置,醫院成了生命的最後終點。在湯瑪斯‧林區的《死亡見證》(The Undertaking) 之中指出的,現代文明將死亡從家中逐出,醫院成為大多數人死亡的場所,死亡的過程被隱蔽於日常生活之外,人類面對死亡的次數越少,死亡對於我們的意義就更為遙遠。
當死亡的意義與內涵不是我們的生活之中的一部分,生命就顯得不夠完整,如何有尊嚴的善終就難以實現。

醫師在生命結束的過程要瞭解並且終止與疾病奮鬥的時間,「我們越瞭解疾病的相關知識,就越知道如何選擇停止或繼續奮鬥的時間,而那些我們不願見到的過遲或過早的死亡就會越少發生。」
   
或許醫學的進步誤導了醫師和社會大眾,讓醫師認為他們的工作是征服、戰勝疾病,有些疾病的確是可以康復的,但有些則是自然循環與無可避免的過程,所以醫師最重要的是瞭解「能/不能」治癒的界線,有時提供患者無謂地希望反而使得病患與家屬更加痛苦。
在父親罹癌將近一年的過程之中,我們家屬受盡了身心的疲累,積極與醫師配合,並且希望在父親生命的最後一段路,盡量讓父親減輕痛苦,但是在臨終的過程,我們還是只能讓父親在加護病房之中往生。

父親的死亡不算是沒有尊嚴地往生,在癌末的日子裡也沒有太大的痛楚,但是住在滿是儀器的病房中,充滿著嗶嗶聲響,過亮的日光燈,總是讓人難以寧靜。

有時我反省父親的死是否有不同的可能性,雖然都是離開人世,但是過程會不一樣嗎?即使在最後插管的兩個星期,醫師仍然沒有放棄希望、嘗試最大的努力抵抗癌細胞,作為家屬的我們,聽取醫師的建議後,也認為醫師還沒有放棄希望,所以也想鼓勵父親繼續與疾病抵抗。
但這樣與疾病的抵抗是對的嗎?或是醫師必須選擇一個合適的時機停止醫療的干預,讓我們等待並且迎接父親死亡的到來。面對必然且無可避免地死亡,掙扎是否只是讓生命更加難堪。

當然,父親的死並不難堪,他把該交待的都交待了,醫師和我們家屬也都盡了力,只是,每每想到父親的病,讓我咀嚼死亡的意義,也讓我重新看待生的價值。

努蘭在今年的三月也因為攝護腺癌在家中去世,結束了八十三歲的人生,他很幸運地在家中臨終,但當死亡降臨,看盡死亡之臉的努蘭也說:「我並不害怕死亡,但我的人生如此美麗,我還不想離開。」(I’m not scared of dying, but I’ve built such a beautiful life, and I’m not ready to leave it.)


2014年8月8日 星期五

沒有父親的父親節


今年第一個沒有父親的父親節,自由時報今天刊出我對父親的思念。

報紙編輯台把文章改得不像話,原文是:

老爸:胡老師(左)  喜憨兒:阿亮(右)

爸爸35年前創造了我,在15年前創造了真善美社會福利基金會,專門服務喜憨兒,是我的爸爸,也是兩百個喜憨兒的爸爸。他們雖然是喜憨兒,但是爸爸認為每一個人都要找到自己的生命意義,追求人生的價值,我和姐姐都在自己的專業上獲得成就,即將取得博士學位,真善美的憨兒也都在人生路上尊嚴的活著。

我的願望:父親走了,大愛遺留在人間,真善美社會福利基金會專門服務喜憨兒,希望以後媒體能多加關注這群純真的孩子。

2014年8月7日 星期四

父親的追思會

我幻想我們會有甚麼方法,能熟悉死亡的過程,能讓我們試試它究竟是甚麼滋味。那也許是不完整的經驗,但總會有一些幫助,使我們能更有信心、更有把握地面對它。縱使我們不能勝過它,但至少可以接近它、正視它;縱使我們不能長驅直入,至少可以發現並熟悉這條通路。

法國哲學家蒙恬在四個世紀以前寫下了這段話。在那個時代,戰亂的法國使得人口的死亡率大增,看見死亡、頻臨死亡的經驗也相對增加。然而,死亡是無法預習和練習的,即使睿智的蒙恬也無法熟悉這個過程。

我們有許多的罣礙勢必會帶進墳墓之中,如果能夠預知死亡,或許還可以稍微的平復,那些無法解決的問題、無法彌補的破裂關係、無法發揮的能力、無法兌現的承諾、無法完成的心願。
也許就是因為有無法了結的心願,才使人生變得圓滿,雖然這樣說有點矛盾,但只有行屍走肉才沒有待完成的心願。

因此,發願在佛家當中才如此地重要,要發利濟眾生的大願,而且必須身體力行,願望是否能在短短的一生之中完成,決定權並不在我們,而在生命的主宰者。

願望如果是個種子,本身就會生生不息,散播在世上。

和父親的道別

父親離開時,對於他與我們家屬而言,都沒有料到這麼早,在這個平均壽命將近八十歲的時代,65歲的人生有點過短。

肉體上,父親在上個月九號的三點四十五分停止了心跳,對他來說,沒有辦法講話、沒有任何的方式能向我們表達自身的感覺與想法,就是這麼的走了。

或許,喪禮本來就不是為死者準備,而是為了讓生者得以放下、得以遺忘、得以釋懷、得以繼續完成死者的心願、得以走向未來。
於是,我們有了那麼多的儀式、那麼多的禁忌、那麼多的習俗,讓生者知道亡者離開,為他送行,也讓自己心安。

當父親病危之時,我們家屬已經在思考父親如何向大家告別,父親的人生,是個好兒子、好老公、老爸爸、好老師、好老闆、好的創辦人,不只奉獻給自己的家庭,還幫助了喜憨兒、關懷弱勢團體,影響了社會。

父親離開後幾天,自由、聯合和中時都以一定的篇幅報導父親的離世,「終生獻公益,真善美創辦人胡得鏘走了….」聯合報上斗大的字,讓我有點不敢相信看到的是自己的父親。
公益、關懷弱勢,這是父親的形象,也是他生前未完成的心願,我們家屬一致的想法就是在家祭之後,沒有公祭,舉辦追思會,讓來者得以追憶他的生平與精神,有感傷、有哀戚,但同時也是陽光且面向未來的追思會。

追思會主要由基金會的工作人員負責,我負擔了一部分的工作,活動的進行以影片介紹父親的生平和對於社會福利的貢獻,也邀請社會福利界的重要人士出席,一般政治人物的出席則予以婉謝,包括:

民進黨不分區立委第一名的陳節如,陳阿姨是父母親的好友,長期關注智障與身心障礙的問題、權益與立法。

脊髓損傷基金會的董事長、前中華民國殘障聯盟的理事長林進興。

國民黨籍桃園縣的區域立委陳根德,同時也是基金會的名譽董事長。

桃園縣議會的副議長李曉鐘,也是基金會的董事。

其他演講人還包括彰化商職校友會的理事長,父親畢業於彰商,本來八月要接任校友會的理事長,沒想到無法如願,校友會理事長王義郎先生主要介紹父親的生平,而基金會之下的員工以仁友愛心家園的主任胡明珠代表追思、家屬則以我代表發言。

追思會的當天在基金會旁的桃園創新技術學院禮堂,前一天排滿了四百張的椅子,當天到場的人數比預估的還多了一點,將近五百個人,追憶父親,也幫助我們和基金會的所有員工、喜憨兒們分擔悲痛。
當天我的追思文:

    今天是七夕,農曆的情人節,一年一度牛郎和織女相會的日子,但是真善美社會福利基金會的謝秀琴董事長,也是我的媽媽,今天卻要向胡老師道別。謝秀琴董事長是胡老師人生相知相惜的伴侶,也是事業上的最佳夥伴,卻要在情人節的今天向胡老師永遠的道別。
    我本來以為和胡老師的緣分很長,但是,我沒有想到父親會這麼早就離開我們,父親以前常說要活到100多歲,因為你還有很多事情沒有完成,但是,我想,因為父親的一輩子活得比別人認真、活得比別人還有意義,所以已經完成了人生的責任,已經結束了人生任務,所以佛祖已經將你接引到他的身邊。
    道別雖然令人難過,但是胡老師與謝董事長不只是小情小愛,他們將他們之間的小愛變成大愛,創立了真善美社會福利基金會,本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精神,不僅幫助喜憨兒,也關懷社會的弱勢團體。
    胡老師和謝董事長在35年前創造了我,在15年前創辦了真善美,對於胡老師和謝董事長而言,我、我的姊姊和真善美都是胡老師的孩子,胡老師不只是我的爸爸,還是真善美大家庭當中兩百多個喜憨兒的爸爸,但是父親對於我和姐姐的教育方式,和真善美之中的喜憨兒都相同,胡老師常說:「讓每一個人找到自己生命的價值。」我和姐姐都發展自己的興趣,成為一個獨立思考、追求生命價值的人,努力在自己的專業上獲得成就。   

    真善美的孩子們雖然是喜憨兒,但是也在自己人生的路上學習到一技之長、找到自己的價值,歡笑並且有尊嚴的成長著。
    西方的諺語說:「父親的德行是兒子最好的遺產。」胡老師所留下的遺產都是無形的,而且是隱藏在每一個人心中的愛心種子,今天胡老師雖然離開我們,但是他所散播的愛心種子和處世風範,在真善美的大家庭之中已經結滿了果實,這也是胡老師所留給我和真善美大家庭當中每一個人最好的遺產。
近半年來,胡老師罹患了罕見的腹膜癌,生理和心理都受到極大的煎熬,但是在病榻之中,胡老師仍然關心真善美的憨兒,真善美家園的老憨兒築家計畫還在進行中,仍然有待現場關心真善美的好朋友們繼續支持,今日現場受到的奠儀和捐款,都將捐贈給基金會,幫助胡老師完成他的遺願。
胡老師在上個月的9號,走完了66歲的人生路,感謝這段日子以來,每一位對我、謝董事長和胡家關心的人,不論是一個溫暖的眼神或是一句關懷的問候,還有治喪期間以及追思會工作的包容與分擔,都化為我們心中的暖流與無限的感激。
    衷心感謝各位冒著盛夏酷暑、不辭辛勞,為父親送行和為我們共同分擔悲痛。感謝你們每一份真心與溫暖,將是伴隨胡家與真善美基金會走出傷痛最大的力量。

追憶父親的所有來賓,為他的奉獻流下了眼淚,為他對社會弱勢的關懷感到敬佩,雖然他仍有心願未了,但這些心願已經宛如種子般的深藏於每一個人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