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座的媽媽桑、大醫院中的小護士、買地方報紙的女人、新銳的鋼琴家、離家出走的少年、銀行退休的營業經理……
松本清張小說中的人物大概很難完全羅列出來,他大概包含了各行各業,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小說中的人物出身低微,當它們具有一項可以力爭上游的工具時,便充分的運用,發展到極致,那些阻礙在前面人事物,甚至是自己的人性,都可以拋棄,為的就只是將過去完全的忘卻,迎接那嶄新的人生。然而,靠強取豪奪而來的人生就宛如砂漏一般,站在漸漸流逝的沙上,最後只會被吸入漩渦之中。過去無法被抹去,它只會像幽靈一般的跟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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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的《夜光的階梯》,由藤木直人和木村佳乃主演,藤木直人飾演為了攀上美髮業高峰的美髮師,女人被他吸引的是他宛如黑洞般的慾望,為了達成手段不顧一切,有如一團熊熊的火燄,吸引的飛蛾只有毀滅的可能。04年由中居正廣飾演《砂之器》中和賀英良的角色,他想拋開過去,以全然不同的身分活下去,在努力之下成為一個知名的鋼琴家;松雪泰子飾演的成瀨麻美,從小被母親再婚的對象虐待,然後送到孤兒院,立志要成為眾所矚目的演員,讓母親知道她不會是個拖油瓶;今西刑警(渡邊謙)無意繼承父親的志願,卻還是當了警察,為了追查「蒲田運車場殺人事件」的真凶,揭開了人人都無意讓它曝光的過去。松本清張《砂之器》中所說的,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背負著逃避不了的宿命,就像海邊用沙堆砌而成的器物,只能任巨大的風浪侵襲、吹拂,然後漸漸被抹滅不見痕跡,絲毫沒有抵抗的能力。
《砂之器》在1974年即已改編成電影,由野村芳太郎導演,丹波哲郎主演追緝凶手的今西刑警,77年富士電視台的和賀英良則是當時的英俊小生田村正和(跨越了三十年的演員!!),91年則是佐藤浩市;《夜光的階梯》95年版的則是由東山紀之和黑木瞳主演。目前正在拍攝的《零的焦點》(東寶電影)由廣末涼子主演,成書於1961年,之後也幾乎是每十年改拍一次。
如果說藤木直人是惡男,由米倉涼子所演的《黑革記事本》、《野獸之道》和《壞人們》(這部也應該算是惡男,到結局就成了純愛故事了)就是最新版的惡女,這幾部翻拍的記錄也相當驚人。每個世代所翻拍的松本清張都會加入一些最新的原素,將社會情境加以更換,隨著科技的日新月異,《砂之器》當中的今西刑警不用靠寫信得到情報或是坐一天一夜的火車才能到和賀英良的故鄉。
近來翻拍的也不只是那些五光十色的銀座媽媽桑、寶石或是服裝設計師,《駅路》當中以銀行經理退休的小塚,在一次外出旅遊後人間蒸發,小塚貞一給人的形象嚴肅、一絲不茍
、外遇絕緣體,平日除了喜好攝影與旅行外,似乎也無其他興趣,在警方的調查之下,發現他的婚外情。雖然和上面的惡男或惡女不同,但它們的中心旨趣仍然相當類似,當有機會脫離原有一成不變的生活,改變人生的契機出現時,它的誘惑力是相當的驚人,屆臨退休的公務員嘗到愛情的甜美,待著大筆的退休金想要後半生過著神仙眷侶般的生活,然而,卻被老少配的酒店女侍和酒保謀財害命。兩人以為殺了他就可以將積欠的債務還清,女侍還帶著一絲年華老去的不安全感,希望藉這個案子可以將兩人緊密的綁在一起。兩個夢想的相遇,往往以悲劇收場。
松本清張年少也賤,只有高等小學校學歷,父親經常換工作,母親做過攤販、小吃店,一生為貧困、失業所苦。家庭的陰影與負擔對他來說是相當的沉重,成名之後他說:「我想脫離背負家庭責任的狀態。那時候,父親也好,母親也好,幾乎都依賴著我:因此我變成被束縛著、動彈不得,我真想逃離不能自由呼吸的困境。」他曾當過工友、印刷工人,在報社當中擔任的是廣告美工,並不是跑新聞的記者。微薄的收入,讓他只有靠唯一的寫作才能,藉之以脫貧。
在戰爭當中生存下來的松本清張,戰後環境雖然嚴峻,但卻開放了許多機會,戰前的軍國主義加上封建社會階級的觀念尚存,在社會底層的人往上爬的機率極低。戰爭中活下來的人,面對戰後新社會的到來,開放的可能性讓想擠入更高階層的人有了機會。松本清張能夠靠著自己的寫作力爭上遊,在成功之後,不敢懈怠,創作的態度兢兢業業,害怕任何的懈怠,就會回到以往的階級。攤開松本清張的創作年表,仔細分析就會發現他是如何的多產,在這樣多產的狀況下,品質始終維持在很高的水準。
或許他所創作的角色,其心境就是自己的寫照,害怕回到賤微的過去,害怕過去成為阻擋自己向上爬的力量,徘徊在生存線上的人,壓抑自己的個性與身體,只為出人頭地。這樣的心境或許是生長在富裕年代的人難以想像、揣摩的。目前的社會比較像社會學家山田昌弘所研究的,他觀察近十年來日本的一種社會現象(或許是東亞普遍的現象)。在這個中產階級子女都晚婚的社會中,由於少子化,原本成年後的子女應該獨立,因為大環境的驅使之下,父母成為金錢的靠山,使得這些年輕人成為「單身寄生貴族」(parasite single)。年輕人追求的是感官享受,缺乏強烈追求成功的動力與動機。在這樣的時代中,松本清張小說中的人物似乎較像虛構的人物,缺乏社會背景與感情。
新瓶裝舊酒影像化的松本清張,雖然努力想要貼近當代社會,但有時不免捉襟見肘,《砂之器》中石川縣出生的本蒲秀夫四歲起隨患麻瘋病的父親本蒲千代吉浪跡天涯,父子倆沿路行乞遭遇巨大的苦難,松本清張在小說中有一部分所要批判的是社會對麻瘋病人的歧視。秀夫後來逃離育兒院,因為受到空襲的影響,相關戶籍資料的喪失,讓他可以改頭換面,以新的身份來過。在改編之後的電視版成了所謂的「村八分」,本蒲千代吉成了農村爭水事件的殺人兇手,空襲成了土石流。生存線邊緣的人雖然每個時代都有,但是在這種物質已經過度氾濫的當下,這樣的犯罪形態就顯得牽強;相較之下,同樣也由中居正廣飾演主角,在《模仿犯》當中的犯罪型態比較符合當代社會的情境,少女之所以被殺,和隱藏過去沒有關係,也不是害怕回到卑微的過去,而是純粹的遊戲。
有些只存在當時的科技條件才可能的犯罪,則不可能加入新的社會架構,而是需要完全的貼緊原著。《
點與線》的時代條件只存在新幹線還沒有的時代,當時的旅行只靠鐵路,作為「社會派推理小說」的重要作品,不只符合當時的社會環境,尚利用火車發車間隔的4分鐘作為不在場的證明。《越過天城》則更不可能,這個向川端康成致敬的短篇小說,它已經超越了一般大眾小說的界限,是相當成熟的文學作品。離家出走的少年遇上歡場女子,與其說是一部推理作品,不如說是少年性經驗的啟蒙。在道路交通不方便的時代,這部作品想要表達的是一種成長的困境與他自身想逃離悲微過去的處境,多田道太郎在撰寫解說時談及《越過天城》的结構,「雅致的構思。川端氏的學生與『伊豆的舞女』相遇,而松本氏的少年是與露出红衬裙、赤脚行走的娼妓相遇。」、「松本氏專心追求的是『逆』。對於什麼的『逆』?有時候是對於大眾的『逆』、對於出身的『逆』、對於時代病的『逆』、對於文壇的『逆』,而最终,是連自己本人都成為可疑之物的悲劇性的『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