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29日 星期三
領袖
11年的6月底,從桃園機場出發到上海,準備參加在上海由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和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合辦的「亞洲藝術、宗教與歷史」的Summer Seminar,22號晚間五點多到了上海浦東,天空烏雲密佈,開始下起了雷陣雨,本來打算搭巴士慢慢晃到五角場,再走進復旦大學,但看天氣情況還是搭上了計程車。
計程車一路從機場往市中心駛去,彷彿在競賽一般,加上車窗沒關,強風灌入,我的頭髮有如擦髮膠般翹了起來,半屏山屹立不搖,計程車進了黃浦江下的中環祥廕隧道,下班的車潮使車速變慢,隧道內司機仍然不開冷氣,外面的廢氣一陣陣的傳入,濕熱的空氣使我流汗,頻頻拿起紙巾擦汗,司機這時才打開空調,關起窗戶,並開始聊起天來:
「剛剛我開得那麼快是為了把車的電瓶充飽,不然車可能開到一半就停住了。」
「這個電瓶你用了很久了嗎?」我問道。
「我才買了半個月就這樣,馬的,我以後再也不買中國製的,如果車在浦東機場就壞了,旁邊什麼修理場都沒有,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所以我才一直開快車,進市區壞了還找得到人來修。」
我又問了一個問題:「所以你以後要改買外國製的嗎?」
「在中國什麼都說不得準,東西中國製的當然不能買,即使外國人在這裡製造的東西也不能相信,那些老外就欺負我們,你看本田汽車在美國一個小零件壞了就把全部的車召回,但在中國它根本不理你。」
車子逐漸走進市區,我想把司機越顯憤怒的情緒拉回來,開始說起旁邊的樓房多麼新穎,讚美每次來上海都越來越進步,沒想到這時電瓶似乎開始展現出它的「中國特色」,整個車子頓了一下,幸好沒有熄火,司機的情緒更加高張,開始上升到歷史與民族情緒:
「樓房蓋那麼高有什麼用,腦袋裡的東西也沒有改,人民也得不到好處,而且以前我們窮歸窮,在毛澤東時代,沒有人敢欺負我們,現在美國、日本不說,連越南、菲律賓都佔你便宜。」
相當具有世界觀的司機,對於國際情勢瞭若指掌,不過,他所說的和09年在中國廣為流傳的一條手機短信十分相似,具體的反映了當今的時代特色:
中國醫學科學院成功克隆(複製)毛澤東,各項生理指標處于其50歲水平。新聞發布後引起強烈反響。奧巴馬立即聲明:美國在三天之內廢除與臺灣關係,並撤走在亞洲的一切軍事力量。日本首相于當天下令炸毀靖國神社,承認釣魚島是中國領土。國內24小時縣級以上幹部退繳贓款980萬億;全國股市一片紅;房價下跌60%;13億中國人民再次唱起了: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余華最近在中國被禁,在台灣出版的新書《十個詞彙裡的中國》,其中討論到「領袖」這個詞彙,評論了這個短信所反映的社會現象:
很多人開始懷念過去的毛澤東時代,我想他們中間的大多數可能只是懷念而已,並非真正想回到那個時代。……當時的中國其實沒有階級的存在,所以這樣的鬥爭僅僅停留在口號裡。
今天的中國完全不一樣了,激烈的競爭和巨大的壓力讓中國人的生存像戰爭一樣……價值觀的改變和財富的重新分配造成了社會分化,社會分化帶來了社會衝突,今天的中國已經真正出現了階級和階級鬥爭。
2011年6月19日 星期日
寫在「亞洲藝術、宗教和歷史」2011 Summer Seminar之前
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和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今年夏天在上海復旦大學舉辦一場夏季的研修課程,從六月22日至七月2日,內容廣泛,包含了中國的宗教、藝術和歷史等相關的子題,但從課程的安排可以看得出強調不同文化的交流,故名之曰亞洲,以包容各式各樣的課題,時代的跨度也大,從秦始皇的阿房宮到晚清的文化交流,參與的學者在中國都屬中壯年一代的學者,除鄭岩先生外,以復旦大學的老師為主,美國的學者即為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的艾爾曼(Benjamin Elman)。
目前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的院長葛兆光先生,曾在去年赴普林斯頓講學,應該是促成此次會議的機緣。葛先生曾於我在台灣大學讀碩士時到歷史系客座,他與台灣歷史學界也經常接觸,當時開設了「思想史研究的方法」,從各種不同的角度、材料與方法重新理解中國思想史,他的大部頭鉅著《中國思想史》,的確在新風氣的開創上,為中國思想史的研究另闢不同的途徑。當時他的課本來在歷史系研究室上課,然而第二周即發現學生太多,換了一間大教室以容納旁聽的學生。
這次即將在22日舉辦的會議,參加的成員以北美研究型的大學博士班學生為主,研究的課題與上述的牽扯得上關係即可以申請,選擇十五名到復旦與中國的學者、研究生交流,對於美國研究生的要求除了專業上外,還要聽、說當代中文沒有困難才行,畢竟在漢學的圈子當中,有些學者或是學生,雖然可以閱讀古典文獻或是當代的論文,但在聽力與表達上都不及閱讀的能力。
葛先生在今年三月於聯經所出版的新書《宅茲中國--重建有關「中國」的歷史論述》在〈序言〉中提到2006年底他從清華大學到復旦大學,受命組建文史研究院:「我把我對於這些問題的關心和思索,變成了新建的文史研究院的課題和方向,開始推動「從周邊看中國」、「交錯的文化史」、「批評的中國學」等等課題的研究。」這次研討會的主題也和這本書的重點若合符節,葛先生是當代中國著名的文史研究者,他在美國、日本、歐洲、香港和台灣最好的學校都有教學的經驗,對於國際漢學的動向掌握得極好,從他的書中就可以看得出博學與專精兩者兼具,由他來推動這種大方向的研究最為恰當不過。
《宅茲中國》這本新書第一章〈重建關於「中國」的歷史論述—從民族國家中拯救歷史,還是在歷史中理解民族國家?〉曾在香港的《21世紀》期刊當中出版,也引來了哈佛燕京社林同奇先生〈「民族」、「民族國家」、「民族主義」的雙重含意—從葛兆光的重建「中國」的歷史論述談起〉的回應,葛先生對於這個既敏感又難解的問題,從美國的漢學取徑開始,也述及了杜正勝老師的同心圓理論,旁引日本學者關於蒙元的歷史論述,林同奇對於他的回應相當的正確:「一方面避免了簡單套用從海外學説的流弊,堅持從中國歷史自身演變出發,作出自己的結論,另一方面又盡量肯定所批評的對象中合理的成份。是學術界中參與現實社會、政治活動應該遵循的路線。」葛先生從一個中國學者的立場立論,觀點與我從台灣的立場理解中國史不盡相同,但他的態度是值得效法的。以下節抄葛先生這篇文章的重要段落:
所以,咱們一方面得承認,歷史上的國家常常是流動的,彷彿羅布泊一樣,空間有時大有時小,民族有時合有時分,歷史有時整編在一起,有時又分開各成一系,但另一方面又得強調,在書寫歷史上,有民族、領土、認同的國家是要承認的,特別是在東亞,這個「國家」(其實國家往往只是政府)自古以來,是相當強有力地控制和形塑政治、歷史和文化的。東亞國家跟歐洲國家很不同,文化控制和歷史建構的能力非常強,所以,如果你簡單地談「超越民族國家」,恰恰會忽略對「民族國家」(尤其是專制皇權)的批判。所以,你要把「政治中國」和「文化中國」分清楚,你關於這個國家的歷史論述,是理論的後設敘述,還是來自資料的歷史論述;你的歷史論述,是在批判這種高度的政治權力和集權的國家控制,還是論證政治一統和國家控制的歷史合理性。
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与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
“亚洲艺术、宗教与历史研究”2011年夏季研修班
日程安排
6月22日(周三) 学生报到,外国学生住宿。
6月23日(周四) 9:30—10:30美国研究生与中国研究生见面。
10:30—11:30 参观复旦校园
11:30—13:00 招待午餐(旦苑)
下 午 自由活动
6月24日(周五) 宗教史课程与讨论,光华楼西2801(主持人:董少新)
8:30-11:30(中间休息20分钟)
葛兆光:19世纪初东亚对天主教的反应
13:30-15:30(中间休息20分钟)
陶飞亚:中国基督教史研究
16:00—18:00 复旦文史讲堂,光华楼西2801(主持人:章清)
王晴佳:筷子与筷子文化圈--一个物质文化史的研究尝试
6月25日(周六) 参观徐家汇藏书楼等(负责人:董少新)
8:30,复旦正门口集体出发,参观徐家汇藏书楼、上海天主教主教座堂、徐光启博物馆、 徐光启公园、土山湾博物馆。16:00返回。
6月26日(周日) 自由活动
6月27日(周一) 文化交流史课程与讨论,光华楼西2801(主持人:孙英刚)
8:30-11:30(中间休息20分钟)
周振鹤:晚清时期的语言接触与文化交流史
14:00-17:00(中间休息20分钟)
艾尔曼:东亚出版文化史与思想史
6月28日(周二) 参观嘉定孔庙、古漪园等(负责人:孙英刚)
8:30,复旦正门口集体出发。 16:30返回。
6月29日(周三) 艺术史课程与讨论,光华楼西2801(主持人:邓菲)
8:30-11:30(中间休息20分钟)
郑岩:魏晋时期艺术史
14:00-17:00(中间休息20分钟)
李星明:唐代艺术史
18:30—20:30 复旦文史讲堂,光华楼西2801(主持人:李星明)
郑岩 阿房宫:记忆与想象
6月30日(周四) 参观上海博物馆、图书馆等(负责人:邓菲)
8:30,复旦正门口集体出发,参观上海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等。16:00返回。
7月1日(周五) 16:00—18:00,结业典礼,光华楼西2801
18:00—20:00,欢送晚宴(文徽阁)
7月2日(周六) 自由活动
7月3日(周日) 退宿、退卡,美国学生返回
2011年6月8日 星期三
《殷海光夏君璐書信錄》
「我想下地獄,看看那些迫害我們的人在地獄受著什麼樣的苦。」
「當時我很害怕看到吉普車來,怕蔣經國找他去談話,然後就再也回不來了。」
「直到現在,一講到國民黨,我仍然痛苦萬分,情緒激動。」
夏君璐女士在接受楊照的訪問時,語帶哽咽的說。夏君璐女士是殷海光先生的遺孀,臺大出版社在最近出了這一本既新且舊的書《殷海光夏君璐書信錄》,說舊是因為最早的一封信始於一九四六年夏君璐寫給殷海光,一開始說「寫這封信的原因,完全在於我彷彿應該寫信給你」,當時夏君璐只有十七歲;說它是一本新書則是這些書信是殷海光先生從未出版過的文字。
夏君璐女士目前已經八十三歲了,講起六十多年前的那場相遇,帶著嬌羞的說當初是她追求殷海光的,當他因緣際會的住進夏家時,年輕的夏君璐在日記當中說著和殷海光出遊的那個日子,記著「這是個永生難忘的一天」。從一九四六年開始,殷海光和夏君璐開始通信,夏君璐當時還在高中就讀,殷海光在中日戰爭之後服務於國民黨的機關報《中央日報》,並且擔任總主筆,兩人的信中所言大部分都是思念之情,所呈現出來的殷海光和哲學家與批評家的殷海光完全不同,哲學家的殷海光是講邏輯,重論理,批評時政的殷海光是勇敢的對抗、批判蔣介石政權,連桀敖不馴的李敖都說殷海光是「蛟龍式」的人物,《書信錄》當中的殷海光則是柔情似水、感情豐富的人,《書信錄》當中寫著:「也許,妳此時正在熟睡吧!睡的多麼美好!假如我能變作一隻小鳥,我要冒這寒風和冷雨,振翅從這窗子飛出,飛過長江,飛過高山,飛到妳身旁,溫暖溫暖我自己呀!」多麼《未央歌》的文字阿!
除此之外,我們還可以看到大時代在信中所留下的痕跡,一九四八年之後,國民黨軍隊兵敗如山倒,節節敗退,夏君璐從南京到湘潭、廣州,然後一人獨自搭船到基隆,「其實我們戀愛的經歷,痛苦多於快樂,擔心受嚇多於享受,並且不時陷入患得患失的情緒中,眼淚更不知流了多少。我們愛情的小舟在時代的大海中顛頗翻騰,竟能平安的駛入基隆港,實在不可思議。」
歷經千山萬水而到台灣的夏君璐,開始在台大就讀,當時殷海光於哲學系任教,兩人尚未婚嫁,仍繼續頻繁的魚雁往返,直至一九五三年結婚後才停止通信,此時也是殷海光開始參與《自由中國》雜誌的編輯,1950年代,《自由中國》是當時蔣介石高壓威權統治下唯一能夠公開發行的不同聲音,殷海光身為雜誌的主筆,強調自由、民主和科學,批判時政,組織反對黨,他的貢獻就如同李敖所說的:「在使人頭腦清楚方面,做到了中國有史以來沒人做得到的大成績。他以簡明的分析、高明的遠見、清明的文筆,為歷來糊塗的中國人指點了迷津。」然而,蔣氏流亡政權不需要高明的遠見,不需要有人指點迷津,他們就是要成為流亡的皇帝,1960年9月,《自由中國》遭到查禁,負責人雷震入獄,殷海光被迫離開「自由」思想的臺大,不到數年即得胃癌抑鬱而終。殷海光自述自己是五四後期的人物,「這樣的人物,正像許多後期的人物一樣,沒有機會享受到五四人物的聲華,但卻有份遭受著寂寞、淒涼和橫逆。」
在2011年的夏天,我們要如何看待這本書,這不是殷海光先生那些強調自由主義思想、批判國民黨一黨專政的文字,也不是那些重邏輯、富有哲思的著作,從這本書可以看到一個動亂大時代下知識份子的愛情、生活與家庭,也可以理解他的抱負與理想。
多年來,一直有人鼓勵夏君璐出版一本回憶錄,然而她寫寫停停,始終無法完成,她自謙不擅於書寫,但從下面的文字來看,就知道她是過於謙虛了:「三個星期來月光第一次灑在我的床上,我曾氣憤了很久,搬到這寢室躺在床上再不能看見天空的晶星,月亮幾乎是圓滿的,是金黃色的。比往日更幽美更聖潔了。我身上蓋的被褥是我自己洗自己縫上的。一種寧靜的隱密的喜悅投到我心胸。」可以知道殷夫人是個感性的人,她或許無法以太過分析而理性的文字回憶過往那個沉重的時代;或許是她不習慣說自己,因為她是個以殷先生為中心的順服妻子;或許殷先生的背影太巨大,不管怎樣寫都覺得不完整;或許是傷痛太沉重,無法以文字描述她的遭遇。
出版《書信錄》的過程,有如電影一般精彩,在整理房子的過程,滿滿一盒的信紙,母女的討論下,彷彿電影的情節重現於現實之中,女兒透過將信一個字一個字的打下來,瞭解父親在公領域之外的情感;殷夫人在重讀這些信的過程當中,回憶也重新鮮活了起來。
李敖在〈我的殷海光〉說:「如今,《自由中國》和殷海光都成了歷史名詞,看到二十年來群眾還是那麼混蛋,我必須說,殷海光的啟蒙工作的成果是悲劇性的,因為真正受到他影響而能繼續發揚光大的工作,並沒展開,《自由中國》所帶來的那些開明與進步,好像又混蛋回去了。一九七六年冬天我第一次坐牢出獄,我最強的一個感覺就是:『混蛋比以前多了!』混蛋多,就反證了殷鑑已遠,所以我說,殷海光的光芒是悲劇性的。」
混蛋現在還是很多,像被李敖稱之為陰蝨般的蔣氏政權餘孽,不過,值得高興的是,現在殷海光這樣悲劇性的人沒有了,沒有了表示我們的政治權力不再因為人民的抵抗而產生悲劇,當殷海光這個名字已經成為遙遠的記憶,當殷夫人所經歷的痛苦可以透過述說、記錄和回憶加以批判,在歷史的長河中,已經彰顯臺灣社會的巨大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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