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3月26日 星期六

關鍵時刻知識分子的出處進退: 讀《走在風尖浪頭上:杜正勝的台灣主體教育之路》

走在風尖浪頭上

陳水扁從2000年到2008年擔任台灣的總統,然而因為個人操守的問題讓整體的執政都抹上陰影,使我們無法公平地評斷這八年在台灣歷史上的意義。當時的風風雨雨,統獨意識形態的紛爭都讓我們對於這段期間所發生的事情更加迷惑。

但是,當時間過去之後,我們回顧這八年的歷史,對於台灣文化和主體意識的建立有甚麼貢獻呢?在立法院藍大於綠的八年,能夠積極的透過政策主導台灣的教育,並且有所建樹的就是教育部長杜正勝。
 
《走在風尖浪頭上:杜正勝的台灣主體教育之路》由資深的教育記者韓國棟所撰寫,詳細的評述2004年到2008年杜正勝擔任教育部長任內的政績、爭議、理念……等。

從上個世紀末開始,杜正勝開始關心歷史教育,提出「同心圓史觀」,2000年後擔任故宮博物院院長、2004年擔任教育部部長,是二十年來任期最長的教育部長、知名度最高、爭議也最多。
 
我對教育政策並不熟悉,這篇文章我嘗試從個人的角度觀察杜正勝部長那幾年的歲月。從2002年到2006年我在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攻讀碩士,由杜正勝老師所指導。

反課綱

2015年教育部部長室被反課綱的學生佔領,在那天的日記中我寫了一段感想:

教育部的部長室是我碩士班時常去的地方,那時杜正勝老師是部長,每次只要跟老師面談時,就得到部長室。我記得那時沒有拒馬,也沒有擋住學生的蛇籠,也沒有警察與學生之間的高度緊張關係。

有時假日找老師面談,老師通常都還會在部長室,面對中山南路的教育部,假日總少不了抗爭人潮,但當時都不是衝著教育部來的。假日我穿越抗議的人潮,走進沒甚麼防備的教育部,警衛只有一個人,通報了一下,我便進入了教育部。

記憶中,除了在部長室跟老師聊論文外,我都會趁機問一下老師的人生規劃,為什麼會走上政治這條路。老師的答案總讓我收穫很多,這些也都成為我思考人生的啟示。

杜老師常說:「如果要找出五個和當下社會最有關係的系所,歷史系可以排得進去。」當時我還懵懵懂懂,最近課綱的問題,總算讓我瞭解了。

歷史與現實之間

杜老師以其在中國上古史的研究得到學術界的肯定,作為一個古史學者,出版《周代城邦》、《編戶齊民》和《古代社會與國家》,對於中國古代史提出一個有機且整體的看法。

當杜老師做研究生的時候,所面對的時代背景是共產主義的左派史學,將中國歷史套上從「從奴隸到封建」的想法,而杜老師則從史料和當時在台灣難以得到的考古資料入手,對於秦漢以前的社會結構,採用武裝殖民、城市國家等看法建構他的「城邦論」。

1990年所出版的《編戶齊民》以戶籍、軍制、行政系統、土地、法律制度和地方共同體等層面來討論秦漢的社會結構,以制度史的角度切入,為的是理解基層社會,古代社會中大部分的平民沒有留下個人的紀錄,從制度才得以理解一般民眾。從考古資料與傳世文獻當中宏觀的解釋中國社會的轉變,杜老師關心的是基層社會的百姓。《編戶齊民》不是一本容易懂得書,我在大學時也讀得懵懵懂懂,直到後來接觸較多的材料才能夠理解其中的功夫。
歷史學家生活在當代的歷史情境中,我們雖然研究古代的歷史,但是同時也在思考當代的問題。杜老師的古代史研究與他個人的處境有甚麼關係呢?

還是以杜老師自己的話來說明他的研究,杜老師在1999年於哈佛大學東亞系所舉辦的「第一屆楊聯陞講座」之中發表〈中國古代史研究台灣觀點〉中夫子自道:

《編戶齊民》的寫作開始在1980年,其心境與《周代城邦》相似,都想從歷史尋找中國何以政治力量獨大的原因。1980年的台灣統治威權依然肅殺森嚴,自由主義者的苦悶仍然不得解脫。但像我這輩人早年的關懷,進入九○年代以後,恐怕已喪失現實的意義……短短十年間,台灣政治社會變化之巨且烈,使年紀還不算太大的我感覺恍如隔世!……我寧願我的子女告別中國的「編戶齊民」傳統,視自由、人權為他們的天賦權利,也不希望我的《編戶齊民》還有現實性。

古代中國的齊民,就是政府之下的順民,身為一個人所該有的權利與權力是缺乏的。現代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人也是如此,台灣要走中國的路嗎?還是我們要尋找一條不一樣的路?一條能夠讓民主自由根植於人心的台灣之路?

到台灣之路

台灣的國民不應該享有根植於本土的教育嗎?不應該走台灣自己的道路嗎?身為台灣人,到台灣的路有點崎嶇,杜正勝的到台灣之路也走過一段很長的歲月才找尋到。透過資深記者韓國棟的訪問,《走在風尖浪頭上》這本書一開始從杜老師的生長、教育、文化養成開始說起。

從小在國民黨的黨國教育下,在領袖高於一切,反攻大陸的復國夢中,杜正勝從小學、初中到台南師範,教育中沒有台灣文化和歷史的影響,他喜歡讀中國歷史、文學,對中國文化有所嚮往,後來讀到台大歷史系、所,都是因為對於中國文化有好感。

因為公費留學到英國,有機會接觸到外國民主的思想,並且能閱讀國民黨所禁止的消息,九○年代又能親自前往中國考察,他的中國情懷逐漸破滅,以往作為一個文化上的中國主義者,開始思考自己的立足點何在,思考作為一個台灣人,應該有甚麼樣的歷史教育?

九○年代中期,提出所謂的「同心圓史觀」,由近而遠、從今及古,關懷自己所生長的地方,然後理解台灣與周邊的國家、台灣與世界的關係,是一套認識自己生存處境的方式、是一套世界觀、也是以台灣為主體的思考,這套想法落實在後來的課綱中,經過各級教育的實施,成為深植台灣子弟們心中的想法。

從大中國思想到台灣意識,杜老師花了超過五十年的時間,難怪他會說:「我是台灣人,但到『台灣』之路卻繞了一大圈。」

學問與做事之間

尋獲了到台灣的道路,但是台灣的教育與思想還是在大中國的意識形態框架下,除非透過政策的改變,不然沒有辦法大規模的翻轉。或許現在的人很難相信,杜老師上台前,國家的教育政策是根據1929年在中國時所訂的宗旨:

中華民國之教育,根據三民主義,以充實人民生活,扶植社會生存,發展國民生計,延續民族生命為目的,務期民族獨立,民權普遍,民生發展,以促進世界大同。

我們的常識都會告訴我們這是已經過時的教育宗旨,在台灣的中華民國要達到中華民族的獨立嗎?還是我們應該根植於台灣,追求台灣的主體性呢?
 
國民黨主政下的教育部長當然不可能有任何的建樹,但是,2000年第一次的政黨輪替,大家都在提轉型正義的時候,歷任的教育部長也無法做出改變台灣的教育方針。因為五十多年來的意識形態,有太多的既得利益者有意識或是無意識的受到影響,成為改變的阻力,沒有勇氣是無法改變現狀,沒有帶著非千萬人吾往矣的決心是無法突破原有的意識形態。

以往都遵循的教育宗旨,杜老師一上台後就推行了四大教育施政主軸:培養現代國民,建立臺灣主體性,拓展全球視野,強化社會關懷。其實,這四個主軸正是台灣所需的教育政策,但是以往的教育部部長不敢做,或是被「中國」的意識形態所套住,無法以台灣為主體,思考國民的教育該往哪個方向走,自然綁手綁腳,無法從這個緊箍咒當中解放出來。
 
台灣的教育部長很多都是學者出生,但是作學問與做事之間畢竟還是有所差別。能夠把理想付諸實際需要的不只是想法,更多的是策略、組織和方法。以往和杜老師聊天時,他提到做學問與做事的人,有些人只能作學問,但一做實事就無法成功,不管在人和還是領導統御方面都出了問題;而有些能做事,學問卻做的一蹋糊塗,擔任過台大校長的傅斯年就是做學問和做事都很成功的人物,杜老師也是如此!
評價

從杜老師開始擔任部長已經是十二年前的事了,或許我們能夠比較持平的檢視那段時間所發生的歷史。在那四年中,新聞媒體對於杜老師具有相當的敵意,極盡醜化之能事,但即使面對不友善的媒體,他也在那段風雨歲月中撐下來了,從2004年到2008年做滿且做好自己的職務。
 
韓國棟的《走在風尖浪頭上:杜正勝的台灣主體教育之路》為我們詳實的記錄、評價那段時間的歷史,透過豐富的材料、流暢的文筆、多角度的詮釋,展現了杜正勝這個人,以及台灣因為他的努力而變得不一樣。
 
在那四年受教育的孩子也漸長大,成為2014318學運和2015年反課綱的主角。我不敢說杜老師是這些運動後面最大的功臣,因為參加學運、並且投下選票的每一位國民都是台灣的主人。但是作為一個將「台灣主體」、「民主人權」視為教育主軸的部長,他在教育部的這個位子上,盡了一份相當大的力。

 

2016年3月5日 星期六

少年Pi的家:從台灣之光到魁北克

加拿大是一個廣大的國家,因此足以鼓舞你的創作靈感;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好的飯店,歡迎來自世界各地的人。

台灣之光

台灣之光李安拍了《少年Pi的奇幻漂流》,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導演獎,成為台灣民眾眼中的「台灣之光」。《少年Pi的奇幻漂流》是影史上的傑作,可以從特效、意境、美感、宗教與哲學等不同方面加以討論。
 
當我在觀賞電影時,對於其中的美感和意境感到佩服,也欣賞其中不同層次的哲學意涵。除此之外,看完電影之後,令我關心的問題在於故事之後的背景、文化與認同,不是少年Pi的電影本身,而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這本書的作者,為什麼呢?
 
書中所呈現的文化相當多元,少年Pi出生於印度的朋迪榭里(Pondichéry),是一個說法語的地方,印度雖然由英國所殖民,但還留下四個港口給法國,後來這四個城市透過公投,加入獨立後的印度。從法語的印度,少年Pi的一家人漂洋過海準備到法語加拿大(魁北克)居住。
說法語的印度人,坐著日本人的貨輪,飄洋過海準備到加拿大,在故事的脈絡中似乎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文化和國籍。

Pi與作者楊‧馬泰爾在電影裡聊天時,身處於我所居住的城市蒙特婁,少年Pi歷經了海上驚魂,沒有回到自己的故鄉,來到了加拿大的魁北克,作為一個新移民,在此落地生根、娶妻生子。

或許在故事中,少年Pi的原生文化、認同都消解在海洋裡,作為一個魁北克的新移民,在此落地生根、開支扇葉,魁北克就是這樣的地方,從四面八方來的人都在此找到新故鄉。

作者楊‧馬泰爾書寫這樣的故事,或多或少與其人生有關係,他的雙親是魁北克人,本人在西班牙出生,卻是在法語的家庭中成長。由於雙親是外交官,從小在不同的文化環境中穿梭。多元的生長環境使得使他關心不同的文化,成年之後也在不同的國家旅行和工作,宛如是一個世界公民,將文化間的藩籬都予以屏除。
《少年Pi的奇幻漂流》非常的加拿大

但是,楊‧馬泰爾並不認為他是一個沒有文化認同的人,反而覺得《少年Pi的奇幻漂流》非常的加拿大。他在接受訪問時認為:「加拿大是一個廣大的國家,因此足以鼓舞你的創作靈感;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好的飯店:歡迎來自世界各地的人。」
 
對於馬泰爾而言,加拿大就是世界,是一個文化交匯的地點,但當記者問馬泰爾是否是一個世界公民呢?他說:「不,我是加拿大人,我不相信有人可以是世界公民,每一個人都是來自某處,根植於某一個文化之中。」馬泰爾認為只有加拿大這樣的國家與文化環境中,才能讓國家成為一個多重文化交會的地方。

成年之後的馬泰爾住在魁北克的蒙特婁,是父母的故鄉,在法語的環境裡,馬泰爾依然以英文書寫,卻以魁北克作家的身分自居。馬泰爾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獲得魁北克作家協會的Hugh MacLennan的大獎,這個獎項的目的主要在提倡和鼓勵魁北克的英文寫作。對於馬泰爾而言:「英文是最能夠表達生活細微的語言,但我必須說法文是最貼近我心裡的語言。」

馬泰爾的家庭是魁北克相當早期的法國移民,在加拿大建國的過程裡,法國移民與英國移民兩種文化,長期以來在尊重、容忍和協調下,形成各式各樣不同的認同。法語為母語的魁
北克人中存在著以英語寫作的人;在英文的環境中,也有歌手以法文演唱。
世世代代都住在魁北克的馬泰爾,他自言在魁北克遇到主張魁北克獨立的人時,自認為是加拿大人;而在周邊都是英語的環境中,卻覺得是個魁北克人。
 
文化的交流或許有衝突,但加拿大的制度使得不同的文化得以在協調中獲得一定程度的平衡與穩定,使得不同的文化不是採取同化或是美國「大熔爐」的方式,而是相互並陳,仍然具備各自的獨特性。

對於移民,加拿大政府並不歸化他們原來的認同,在這個世界上族群第二複雜的國家裡(第一複雜為澳洲,但澳洲「白澳政策」的歷史使得種族間的問題始終揮之不去),不同的族群過著他們原來的生活,有些人甚至只會一些生活上的英語或是法語。
 
多倫多或許可以說是世界上文化與種族最為紛雜的城市,一半以上的居民並不是在加拿大出生。然而,多倫多的多元族群以日本、韓國、中國和印度等亞裔移民居多,而蒙特婁則是面向歐洲與非洲,族裔從東歐到北非的各種人都有,馬泰爾稱此為「加拿大旅館」(Hotel Canada):「一個暫時且缺乏忠誠的居所。」
加拿大政府的移民政策是開放的,透過移民促進經濟的成長,在大量移民湧入的過程中,社會的衝擊難免會有,但相對於歐洲國家所產生的種族主義和黨派,加拿大的關係較為的和諧,國家的角色及是保障和促進文化的多元性。
 
大家雖然都來到加拿大,但卻有各式各樣不同的認同,彼此之間的文化在此交流、互相溝通,異中求同。
 
怎麼看加拿大和魁北克的關係?
 
魁北克與加拿大之間的關係,長期以來是加拿大政治的重要問題,魁北克人爭取獨立的方式是在民主的方式中進行著,聯邦與魁北克政府透過溝通並且給予利益等政策,一方面保持加拿大聯邦的完整性,另一方面也確保魁北克文化的特殊性。
對於馬泰爾這樣一個魁北克人,同時也認同自身是加拿大人,魁北克問題也是一個重要且揮之不去的問題,他是怎麼想的呢?
 
2012年出版的《史蒂芬‧哈普讀甚麼?楊‧馬泰爾推薦總理讀的書》(What is Stephen Harper Reading? Yann Martel’s Recommended Reading for Prime Minister),馬泰爾從2007年開始每兩個星期寫信給加拿大總理史蒂芬‧哈普,關心加拿大的政治、文化和宗教,也關心魁北克議題,在談到加拿大與魁北克的關係時,馬泰爾建議史蒂芬‧哈普閱讀《小王子》。
 
小王子與狐狸的關係,就是馬泰爾認為加拿大聯邦政府與魁北克政府應該維持的關係:
 
「 我 在 找 人 。 」 小 王 子 說 : 「 什 麼 叫 『 馴 養 』 ? 」
狐 狸 說 : 「 那 些 人 嗎 , 他 們 有 槍 , 他 們 打 獵 , 這 很 討 厭 。 但 他 們 也 養 雞, 這 是 他 們 唯 一 的 好 處 。 你 在 找 雞 嗎 ? 」
小 王 子 說 : 「 不 , 我 在 找 朋 友 。 什 麼 叫 『 馴 養 』 ? 」
「 這 是 件 被 遺 忘 的 事 。 」 狐 狸 說 : 「 馴 養 就 是 『 建 立 關 係 ﹒ ﹒ ﹒ 』 」
「 建 立 關 係 ? 」

或許這多少可以解釋李安為什麼選擇楊‧馬泰爾的書翻拍成電影,幾乎都在台灣拍攝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除了是李安給台灣電影界的禮物。更深一層的說,也是台灣與中國關係的某種借鏡。加拿大政府或許是小王子,但中國政府比較像是帶著槍的獵人,「建立關係?」對於台灣而言仍然是個問號,甚麼樣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