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2月23日 星期日

庶民的藝術:江戶東京博物館與大浮世繪展(上)


浮世繪襲捲歐洲

我羨幕日本版畫家在他們作品中所表現的清澈理念。這些版畫一點也不教人厭煩,同時從不草率完成。他們看起來簡單的就像呼吸一樣,版畫家以幾筆肯定的線條來畫人體,那種輕鬆的筆調就像扣衣釦一般悠閒。

18889月梵谷寫給弟弟西奧的信中,如此描繪他所看到的浮世繪版畫,對於梵谷來說,從遙遠東方傳來的畫,除了在畫風、繪畫技巧和構圖上都與他所認知的不同,更為重要的是,畫中呈現了另外一種態度、一種生活的體驗、一種新的世界觀。

梵谷接觸到浮世繪遠比這封信的日期還早一點,在一年多前,他到經常販賣顏料的店家買了好幾幅浮世繪回家,也幫店主唐奎老爹畫了《唐奎老爹畫像》,唐奎老爹的背後掛滿了整面牆的浮世繪,其中有富士山、綻放的櫻花與冬日的雪景。

梵谷不只將浮世繪作為其繪畫的背景而已,甚至模仿、採用浮世繪的技法和構圖,他的《盛開的李樹》臨摹歌川廣重的《貴戶梅宅》,還在畫幅旁依樣畫葫蘆的寫下他不懂的日文。而《雨中的橋》的靈感很明顯的來自歌川廣重《名所江戶百景 夕立》。

從更大的歷史脈絡來看,梵谷與唐奎老爹不是此時唯二接觸浮世繪的歐洲人,浮世繪在當時的歐洲已經普遍地流行,並且引起風潮,收藏家大量的收藏這些帶著異國情調的繪畫,巴黎的藝廊也舉辦浮世繪的展覽。

19世紀中期,雖然美國的黑船開進日本,其後明治維新,日本人大量學習歐美現代的文明、科學和技術,但是文化交流不只西風東漸,也從東方流入西方,當時巴黎的藝術家們對日本的工藝品產生極大的興趣,像惠斯勒(James A.M. Whistler)收集很多日式書法,莫內蓋了一座日式的庭園、羅特列克甚至還穿著日本的武士服。
外國的月亮比較圓、貴遠賤近的心態人皆有之,浮世繪在當時的日本是一般庶民的繪畫,通俗性的成分相當高,甚至帶有傳播消息的功能,畫面的內容很多與民眾的生活相關,當傳到歐洲的巴黎和其他地方之後,一時洛陽紙貴,成為爭相買賣的藝術品,並且影響了歐洲近代最重要的藝術運動:印象派。

對於西洋藝術影響至鉅的浮世繪,在江戶時代的日本是甚麼樣的一種繪畫呢?

江戶東京博物館的大浮世繪展

20141232,江戶東京博物館慶祝開館二十周年和國際浮世繪學會成立五十周年的紀念,舉辦的「大浮世繪展」,集合了浮世繪發展史上重要的傑作。

開年的日本行,躬逢其盛,得以參觀這次難得的大展,由於很多重要的浮世繪名作散落在世界各地,美國、英國、法國和德國的博物館中都藏有不少的浮世繪,此次的展覽從全球將近五十家的博物館和私人收藏當中借展了以往難以見到的作品,重要的浮世繪畫家包括鳥居清長、鈴木春信、歌川廣重、喜多川歌麿、葛飾北齋、歌川國芳……等。

「浮世」一詞來源為何?應該從佛經而來:「浮世匪堅,如夢所見。」或從李白的詩句:「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萬事萬物浮浮沉沉,如夢似幻,無常的世間。

江戶時代「浮世繪」之「浮世」似乎無佛學的意涵,從日本本身的文化來看,在江戶時代所流傳的《浮世物語》,其中的一段話,我覺得是對「浮世繪」之「浮世」最好的註解:「萬事不掛心頭,隨風飄去,流水浮萍一般,即叫做浮世。」

在日本藝術發展的過程之中,浮世繪的興起代表著一種庶民藝術的成熟,脫離以往僅限於貴族、武士階級的藝術形式,是以平民大眾為導向的藝術,是以日常生活和人間萬象為對象的描繪,其發展時間幾乎和德川幕府相始終。

浮世繪是以江戶(現在的東京)為中心所發展出來的繪畫形式,隨著德川家康統一天下,政治的穩定和經濟的富庶,平民大眾獲得很多經商的機會,富商大賈群集此地,與以往貴族武士們的品味不同,這些富商們喜好的興趣不再是緩慢優雅的「能」劇,而是通俗化之後的「歌舞伎」,相鄰於歌舞伎劇院的則是吉原青樓紅燈區。

歌舞伎演員與青樓藝妓

在繪畫形式上,江戶時代庶民們欣賞的不是狩野派的障壁畫,不再是以貴族武士們為導向的工匠傳統,江戶時代浮世繪最初的主題圍繞在歌舞伎的演員、吉原的藝妓和相撲力士等娛樂場所的描寫,寫實且生動地描繪了當時人們的娛樂百態。

從菱川師宣(1625-1694)的畫作就可以看到社會生活和藝術的轉變,本來是世代服務於貴族、階級制度之下的染織工匠,當舊的階級制度鬆動,他也轉入尋常百姓家,並且將繪畫的內容改變成歌舞伎中感人的愛情故事。
菱川師宣的浮世繪還是由畫師一筆一筆所創作,相較於之後大規模印刷的版畫,這時候稱為「肉筆浮世繪」,由於出自畫師的手工,能夠購買的還屬於社會上層。《見返り美人図》這幅菱川師宣的重要作品,以大片的留白呈現畫中的主角,步行途中女子轉頭的一剎那,臀部呈現出女子的曲線,衣襬自然下墜,典雅的緋色和服之上,細緻的展現出菊花和櫻花的花紋。

浮世繪的重要主題之一「演員畫」(役者繪)由鳥居清元所創,較菱川師宣晚二十年的鳥居清元,其所創立的「鳥居派」擁有不少的追隨者,傳承了八代,直到20世紀的昭和時期。鳥居清元的繪畫說穿了就是「看板繪」,有點類似當下電影海報的宣傳照。
在彩色影印普及之前,相信大家記得早年電影院的招牌都是以油畫的方式製作看板,為了呈現電影的特色,電影院前的看板都會誇張化演員的表情,讓還沒看到電影的觀眾們能夠透過看板的吸引力,買票進去一睹戲劇演員的風采。

鳥居清元及其傳人的鳥居派,留下不少歌舞伎演員的風采,像是鳥居清倍所繪的〈演員市川團十郎〉畫像,這幅圖展現男性渾厚的曲線,同時又細緻的捕捉歌舞伎演員微妙的表情,不只寫實的呈現演員的身材和體型,尚且捕捉其在舞台上最為生動的一幕。
從十七世紀後半期到十九世紀,除了買票進戲院看歌舞伎的表演,男人最重要的休閒活動就是到吉原尋花問柳,對於一般民眾而言,即使無法到吉原一擲千金,也透過便宜的版畫欣賞美女,有了這樣的需求,畫師們便畫了不少藝妓的美人畫。

藝伎的工作不全然的出賣肉體,她們必須經過嚴格的訓練,具有傳統文藝的底子,並且能夠招呼賓客,使賓主盡歡。客人所求的不只是身體、求得更多的或許是藝,是一種由女人所展現的「藝」。

繪製藝伎最為出名的就是18世紀中期的喜多川歌麿,他所描繪的人物,凸顯上半身,人物的頭像佔據畫面大部分的空間,這種稱為「大首繪」的頭部特寫,透過線條表現臉部細緻的差別,並且經常呈現女性半裸露的形象,以細緻的筆觸展現柔軟的肉體,再以衣服的樣式、紋飾,身體的擺動、姿態和周邊的裝飾展現女性的美。
除此之外,他還仔細觀察藝伎一天生活的不同時刻,《青樓十二時》隨著時間的推移展現吉原藝伎的生活細節,他的畫不只呈現外表的形象,還捕捉住人物的內心,我一直覺得張愛玲最能掌握他的畫:

《青樓十二時》裡我只記得丑時的一張,深宵的女人換上家用的木屐,一隻手捉住胸前的輕花衣服,防它滑下肩來,一隻手握著一炷香,香頭飄出細細的煙。她立在那裡,像是太高,低垂的頸子太細,太長,還沒踏到木屐上的小白腳又小得不適合,然而她確實知道她是被愛著的,雖然那時候只有她一個人在那裡。因為心定,夜顯得更靜了,也更悠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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