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3日 星期六

旅館的文化交流:星野度假村與「界 箱根」(上)

每一次的旅行都有個主題,觀櫻、賞楓、遊山、攬勝等,在日常的生活中來點調劑,在日復一日的工作外體驗不同的生活。2016年的春日旅行,我們想要的就是休息,在旅館的空間中享受「非日常」的生活。
 
放鬆,讓旅行回歸原點,單純的放空。
 
Resort,中文一般翻成度假勝地或度假村,箱根作為日本第一個度假勝地已經有百年的歷史,從一百四十年前的富士屋開始,到現在每年將近兩千萬的旅客到此造訪。

如果說富士屋是箱根最經典的度假村,那麼我們另一天入住的「界 箱根」就是光譜的另一段,在傳統的元素中發揮出新的特色,成為最「潮」的度假方式。

日本情緒

在《和食古早味》中我有一個章節專門寫旅館中的懷石料理,日式旅館中所吃到的料理,除了是美食的饗宴之外,也是一種服務上的享受,更是住進文化的體驗,了解日本飲食文化,旅館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近年來在旅館業界的「日本之宿」提倡所謂的「日本情緒」,以木造的日式建築為主,要在餐飲和住宿品質上讓旅客感受到日本飲食文化的特質。「日本之宿」所謂的日本情緒與文化不是統一且制式的文化推動;相反的,各地不同的旅館,採用各地的食材,強調當地的飲食文化,在不同的地方呈現不同的樣態,即是「日本情緒」不同層次的表現與體驗。

以往經營日式旅館的老闆,多半是世世代代傳承的老舖,在上百年的木造建築裡恪守「女將」的文化,熱心、誠意的款待每個前來的客人。日式旅館強調「五感」的體驗,不僅可以吃進當地的飲食,還可以泡當地的泉水、飲當地的酒、觀賞當地的景色、體驗當地的文化。

按照日式旅館經營的邏輯,強調每個地方的特色,應該很難開設連鎖旅館,因為連鎖旅館的主張就是在不同地方都可以感受到同樣的服務、同樣的菜色,盡量抹去各地的特色。

然而,在連鎖與日式旅館之間,既有連鎖的經營方式,也有「五感」的體驗,讓連鎖同時也具有地方特色,星野集團的旅館就有這樣的特色,或許我們從現在的執行長星野佳路所創造的傳奇談起。
星野佳路的傳奇

輕井澤的百年旅館,在當地擁有大量土地的星野家族從20世紀初就開始投入旅館業。如同一般的日式旅館,在此可以享受到日本特有的款待文化。但是,家族企業的經營讓星野旅館在上個世紀末陷入經營的窘境。
 
當時年僅31歲的星野佳路是星野旅館的接班人,本來於美國康乃爾大學就讀飯店管理,打算回來大展身手,但是美國企業的經營方式卻無法和家族企業的文化相融合。才回來接手副董事長沒多久,就因為理念不合被自己的父親開除。
 
輕井澤雖然是東京近郊的休假勝地,但是主要的觀光客群都想要在這裡體驗歐風,為甚麼呢?輕井澤由於傳教士的關係,一開始就是日本充滿歐式建築的地方,處於信州的高原上,夏季涼爽又被闢建為避暑勝地。在日本經濟景氣大好的時代,此處充滿著歐風的別墅,整體的街區也帶有濃厚的西洋味。
觀光客如果到京都、金澤等文化古都,會想要入住舊式的日本旅館,但是到輕井澤反而會到王子飯店的西式度假山莊。星野家的日式旅館在輕井澤並非旅客的首選,如何在時代的變化中脫胎換骨呢?

星野旅館的經營方式

星野佳路接手星野溫泉旅館時,創業已經超過八十年,老的旅館如果能夠面對時代的變化,而且繼續賺錢營業當然沒甚麼問題,但是如果虧損連連就需要新的經營策略。
 
掌控在21個股東的星野旅館維持以往家族企業的風格,不僅股東住在旅館旁邊,公司的經營主管和服務人員也都是有血緣關係的親戚。星野佳路的第一步就是將這些家族股東和員工遷出原來的地方,了解能夠使用的空間,並且讓家族的股東退出經營核心,讓專業的經理人負責。

星野佳路的經營方針是甚麼?他尋找旅行的原點和放假的目的。

感受「非日常」

放假的目的是甚麼?旅行的原點是甚麼?

就是在日復一日規律化、制式化的日常生活中體會不一樣、感受平日無法享受的體驗,所以星野度假村在輕井澤的做法就是透過大自然將外在的喧囂、煩擾隔絕。
 
15萬坪的土地中只有33間客房,每間都是獨棟的別墅。從旅館的接待處到下榻的地點還要坐上園區特製的豆腐車,在小徑中行駛個五分鐘,蟲鳴鳥叫、清澈的溪水流過,洗淨平日生活的煩憂,在渡假村中感受自在、無人干擾的生活。
輕井澤地處信州高原之上,春夏秋冬都有不同的姿態,春天、秋天能賞櫻、賞楓;夏天能夠避暑;冬天可以賞雪泡湯。星野旅館廣大的腹地,沿著山的紋理築成的日式庭園,只有入住的客人才能在此體驗自然的魅力。
 
星野佳路成功的經驗當然不只是改造輕井澤的星野度假村,現在他每年買下兩三家瀕臨破產的旅館,透過獨特的經營方法加以改造,成功的哲學已經成為所有管理學的典範,即使在日本泡沫經濟後的「失落的二十年」也能異軍獨起、獨樹一幟,每年的營利超過兩百億日圓,而且成為「向全世界誇耀的日本人」。
 
星野佳路如何成為「向全世界誇耀的日本人」?星野度假村中的服務與特色是甚麼?下篇文章我將從春季賞櫻旅行的經驗加以分享。

 

 

2016年4月16日 星期六

旅行、觀光的文化交流:箱根與富士屋(下)

觀光的明治維新

上一集中我們提到了箱根從治病的溫泉場所到觀光勝地,而且在日本開國後成為外國人的度假勝地。這篇中我們將看到富士屋的建立過程,作為日本第一間度假勝地的富士屋是日本旅館和觀光文化的重要里程碑,成立的過程帶點傳奇色彩,是改革開化的故事、是企業家成功的典範,同時也象徵著和、洋文化的折衷,共同譜出日本獨特的旅行與觀光文化。
 
富士屋的創辦人山口仙之助於1851年生於橫濱,熟悉日本史的朋友應該知道這是個風起雲湧的時代,而橫濱首當其衝。仙之助是中醫大浪昌隨的第五個兒子,後來過繼給在橫濱開旅館的山口条藏,改姓山口。
 
山口条藏經營旅館神風樓有成,除了是一般的旅館以外,也提供外國人「遊女」(慰安婦)的服務,生意很好,超越當時在品川最大的岩龜樓。仙之助9歲成為条藏的養子,在滿是外國人的旅館環境中長大,具有冒險心的他,也想到國外看看。21歲的時候獲得条藏的資助,前往美國學習。

從養牛到旅館經營

条藏赴美一開始在餐廳當中打工,也找尋機會,看新世界是否能給日本一些新的刺激。眼光獨到的他選上畜牧業一途,學習了相關的知識,買了七隻美國的種牛返日,賣給駒場勸業療,也就是東京大學農學部的前身,七頭的種牛物以稀為貴,讓仙之助賺取了一些資本,開始思考自己的未來。
 
年輕的仙之助覺得需要補充更多的知識才能在變動的時代生存,1874年進入了慶應義塾,也就是後來的慶應大學。然而,主持慶應義塾的福澤諭吉知道仙之助不適合學問一途,勸告他說:「以你的個性與其投注在學問上,不如將精力一舉花在實業上。」

在福澤諭吉的指導下,仙之助轉往旅館的經營。福澤諭吉之所以鼓勵仙之助往旅館經營發展,乃因其在箱根的美好經驗。

福澤諭吉的皮膚病

現在日幣一萬元上的大頭像福澤諭吉,也是「脫亞入歐」的理論大師,患有皮膚病,長了一些疹子,他想到的方法不是找西洋的皮膚科醫師,而是遵循日本傳統的「湯治」,到熱海與箱根泡湯,可見理論大師生病時還是回到日本的醫療方法,不那麼「脫亞入歐」!
福澤諭吉對於箱根和熱海的景色印象深刻,皮膚病治好了之後,寫了一封建言書,主張開發此地,因為箱根和熱海的湯宿長期掌控在舊有的經營者手上,讓新來的開發者無法生存,而且到箱根的道路不便,政府應該將道路打開,讓一般平民也可以進到箱根泡湯。由於福澤諭吉的建言書,日本的國道一號線開通,並且湯本到塔之澤間也建立起馬車鐵道(就是後來的箱根登山鐵道)
 
道路開通之後,福澤諭吉知道仙之助具有管理的長才,鼓勵他開設飯店,仙之助在箱根宮之下開旅館的理由有三:1.外國人對於富士山有興趣,需要找一處靠近富士山的地點;2.離東京、橫濱近的場所;3. 溫泉湧出的地點。於是就選定了箱根半山腰的宮之下。

富士屋

當時在箱根的旅館,都是世世代代經營的老舖,仙之助透過条藏在橫濱外國人的人脈,想要蓋一間專門提供外國人,而且能作為度假勝地的旅館。条藏也出資讓仙之助買下箱根的藤屋旅館,作為將來旅館的基礎。
藤屋是專門提供給日本人湯治的湯宿,不適合外國人的生活習慣。在原來的基址上重建三樓的洋房,並且設施上參考外國的旅館,學習西式的服務方法。一開始的經營並不是那麼容易,而且1883年又遭遇大火,付之一炬,得重頭開始。
 
仙之助在大火之後,重新思考旅館的定位方向,是要全然的西化,像是國外的旅館一般呢?還是在旅館的服務風格中加入一些日本的元素,讓外國人覺得新鮮,看到日本的文化。他發現外國人不會想在日本看到純然西式的建築與服務方式,最好在熟悉中找到陌生,習慣中看到異國的風情。
 
重建的旅館不採用西式的建築,而是在西式的建築中,加進日本的元素,而且也有日本館和西洋館並陳,讓旅客可以選擇。目前富士屋整體的建築還可以看到濃厚和、洋折衷的風格。本館為明治28(1895)所建,建築元素加入了日本社寺建築的屋簷,即使超過一百二十年,本館仍然使用中;座落於本館旁邊的西洋館為明治36(1906)所建,帶有典型明治時代洋館的風格,白色的牆面,維多利亞式的長廊。
富士屋對於當時在日的洋人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因為天氣好時可以看見富士屋,同時具有外國的resort的游泳池、健身房、酒吧等設施,又可以讓外國人感受到日本風的建築。

繼承富士屋的山口正造是仙之助入贅的女婿,更把和洋折衷的風格發揮得更淋漓盡致,包含在昭和5(1930)11(1936)所建的食堂棟和花御殿。食堂棟為純木造的建築,特色在於天花板以636種不同的高山植物作為裝飾,其中供應法式料理和日式咖哩飯。
 
富士屋的咖哩飯首先在日本的大飯店中引進,日式咖哩的特色在於醬汁的醇厚,用銀器做刀叉,並且用牛耳的銀器乘裝咖哩醬汁,再配上日式的醬菜組合。看起來簡單,但是咖哩飯的醬汁用不同的青菜燉煮,味道展現出濃厚且不膩的甜味,是到富士屋必吃的餐點,也是獻上給天皇的料理。
花御殿的建築風格類似食堂棟,為昭和時代的和、洋折衷風格。日本現代建築在昭和時代的轉向就是採用西方的技術,將自身的建築風格加入,花御殿所使用的千鳥破風的屋簷加上和式的牆面,西方人看起來十分具備東方味,日本人住起來也有熟悉感。而花御殿的房間共43室,每間採用不同的花作為房間的名字,成為它的特色。

日本風的法式料理

今年的春櫻開花時節,入住百年之宿的富士屋,也在食堂棟分別吃了一頓咖哩飯與法式料理,感受走進時光隧道的體驗。
 
晚間的法式料理一道一道的上,從一開始的前菜、濃湯、魚肉到牛排,我回憶起以往在巴黎吃法式料理的情景,比起今晚在如此典雅且帶著日式風情的食堂棟享用,兩者差別何在? 除了場景的差異,日本的法式料理也帶著和食的清新,沒有法國濃膩的醬汁,卻是加入了日本的海苔與野菜,讓法式料理具備日本的特色。
 
吃完法式饗宴之後,又能享受泡湯的體驗,同時具備西洋與日本文化的旅行體驗,文化的交流在旅行的過程中就此展現。


 

2016年4月10日 星期日

觀光、旅行的文化交流:箱根與富士屋 (上)

箱根登山鐵道

今年春櫻綻放的季節,親子旅遊到箱根一趟,搭乘新幹線從東京到小田原站不過半小時,轉搭箱根的登山火車上山。小田原站海拔26公尺,登山火車的終點站強羅高達海達552公尺,登山火車最險的陡坡高達千分之八十,代表每行走一公里就需要升高80公尺的海拔,在日本的鐵道陡坡中堪稱第一。
 
從小田原到箱根湯本搭乘一般的電車,但從湯本之後,鐵道很明顯的是陡坡,隨著電車爬行,也可以看到房子越來越小,甚至必須以之字形的方式才能爬上山頭。
 
還沒有到箱根前只聞其名,知道外國人和日本人都很喜歡到此處一遊,每年有將近兩千萬的遊客,不僅現在,自古以來是溫泉勝地箱根如何吸引這麼多遊客呢?
 
箱根的旅行與觀光不僅是現在的現象,也是一段歷史悠久的故事,而且是東、西文化交流的結果。從旅行和觀光可以看到時代的差異,也可以觀察文化的不同,先從溫泉開始說起吧!
作為治病之用的溫泉

溫泉的旅行在日本有著悠久的歷史,自然與人類的關係或許是文化產生的重要元素之一,而不是必然的因素,在很多具有火山地形與溫泉的地方,也只有日本產生自身獨特的溫泉和洗浴的文化。箱根以其溫泉聞名,從山腳的小田原到山上的蘆之湖,江戶時代就有所謂的「箱根七湯」,分別是湯本、塔之澤、宮之下、堂島、底倉、木鶴和蘆之湯。
 
箱根溫泉本來不是作為旅行和觀光之用,而是作為治病,稱為「湯治」。由於箱根山的溫泉泉眼相當多,而且泉質良好,水量又豐沛,從鐮倉時代就是有名的「湯治」場所。
箱根溫泉作為醫療的用途,最早的紀錄可以在公元七三八年看見,當時關東地區的疱瘡蔓延,人民為之所苦,僧人在箱根安置了十一面觀音,並用靈泉治療病患,浴後的人據說都迅速得到療癒。

江戶時代箱根的「湯治」主要是吸引諸侯、大名、官員、文人、墨客,或是較有財力的人,一般平民無法到箱根享受「湯治」。當時由於此處的溫泉十分具有特色,稱為「草分之湯」,泡起來有如在柔軟的棉絮中,吸引相當多的人前來,浮世繪畫師歌川廣重也曾對「箱根七湯」進行描繪。

「湯治」的療程停留時間相當長,一回要七日,一般需要三回,總共二十一日。箱根七湯的泉質不同而有不同的療效,湯本溫泉可以治筋骨痛、痔瘡、皮膚病、中風;塔之澤則可以治腎虛、疝氣和牙齒痛。「湯治」的場所稱為「湯宿」,根據《七湯枝折》:「入湯一天從兩、三次到六、七次。

 
隨著時代的演進,泡湯從治病發展到觀光,可以從下面的事件看出。

從治病到觀光

文化二年(1805)小田原宿和箱根宿的「湯宿」,聯合向「道中奉行」申訴,要求停止湯本溫泉的一夜溫泉療養。這是一件相當有趣的事件,江戶時代「湯治」共需要三周的時間,但為什麼小田原宿和箱根宿要向政府告狀呢?最主要就是因為生意太好的關係。湯本宿經營一夜的溫泉療養,並且以較為廉價的方式促銷,讓庶民也可以享受湯治。由於生意太好,讓小田原宿和箱根宿的業者抗議。
 
幕府最後駁回了這項申訴,允許湯本經營一夜的湯治。由於獲得了官方的認可,「箱根七湯」的湯宿看到了巨大的商機,開始招攬只住一夜的旅客。湯本能夠成為一夜旅客的愛好,因為處於從東京到京都的交通動脈「東海道」上。本來作為大名上京述職之用,後來商人、學生,甚至到一般的平民,為了洗淨旅途的疲憊,也會在湯宿住上一晚。

除此之外,江戶時代晚期,庶民文化大為勃興,當時也開始出現觀光旅行的人潮,多以民間信仰的方式出現,像是「富士講」、「大山講」和「浪花講」,本來是參拜的團體,有點像是現在的進香團,每村會派出幾名人選,參拜富士、靈山和各種神靈,後來演變成帶點觀光性質的團體。
出外旅行的民眾參拜富士山之餘也想在溫泉勝地洗淨身體,讓筋骨放鬆一下,箱根溫泉的旅館同業們也在此時發展出相關的待客方式。

外國人的溫泉地

箱根成為江戶時代重要的旅遊勝地在十九世紀早期,但是,到了十九世紀晚期,不到一百年的時間,神奈川縣令曾經造訪箱根,在他的日記中寫到此的的外國人佔了全部遊客的三分之一。不到一百年的時間中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呢?
 
當然跟明治維新和日本開國有關,橫濱在1857年因為日本開國,成為外國的居留地。一開始幕府限制外國人的行動,只允許在居留地附近,但隨著時代往下,禁令也逐漸解除,留在日本的外國人開始探索日本,並且將母國的「觀光活動」帶入日本,像是高爾夫球由英國人所帶入,在神戶的六甲山一代開設日本最早的高爾夫球場。除此之外,外國人也習慣在寒暑假期間避暑和避寒,日光發展成日本最早的避暑勝地。
 
由於箱根在江戶時代後期已經發展成庶民泡湯旅行的場所,離橫濱不遠的箱根由於在山上,成為外國人避暑的勝地。而且此處得以見到日本的名勝富士山,也成為觀光的重頭戲。
然而,日本人泡湯本來是為了湯治的治療,外國人則是在天氣寒涼的時候作為溫暖身體之用,當法國的波娃伯爵(le comte de Beauvoir )環遊世界一周時,入住箱根宮之下的溫泉,還很訝異的說:「箱根是日本的Baden-Baden (德國的溫泉勝地),在寒冷的季節沒甚麼人,但是在夏季卻有一堆人到來!」和、洋的旅行文化差異在此展現出一例。
 
除此之外,箱根能成為外國人的旅遊勝地,人為的力量也占了很大的因素,這就和富士屋旅館的建立有關。我們在下篇文章會看到,在幕末風起雲湧的時代中,由於福澤諭吉的皮膚病和一個養牛的年輕人共同譜出箱根的觀光傳奇。乍聽之下似乎風馬牛不相干,且待下回分曉

2016年3月26日 星期六

關鍵時刻知識分子的出處進退: 讀《走在風尖浪頭上:杜正勝的台灣主體教育之路》

走在風尖浪頭上

陳水扁從2000年到2008年擔任台灣的總統,然而因為個人操守的問題讓整體的執政都抹上陰影,使我們無法公平地評斷這八年在台灣歷史上的意義。當時的風風雨雨,統獨意識形態的紛爭都讓我們對於這段期間所發生的事情更加迷惑。

但是,當時間過去之後,我們回顧這八年的歷史,對於台灣文化和主體意識的建立有甚麼貢獻呢?在立法院藍大於綠的八年,能夠積極的透過政策主導台灣的教育,並且有所建樹的就是教育部長杜正勝。
 
《走在風尖浪頭上:杜正勝的台灣主體教育之路》由資深的教育記者韓國棟所撰寫,詳細的評述2004年到2008年杜正勝擔任教育部長任內的政績、爭議、理念……等。

從上個世紀末開始,杜正勝開始關心歷史教育,提出「同心圓史觀」,2000年後擔任故宮博物院院長、2004年擔任教育部部長,是二十年來任期最長的教育部長、知名度最高、爭議也最多。
 
我對教育政策並不熟悉,這篇文章我嘗試從個人的角度觀察杜正勝部長那幾年的歲月。從2002年到2006年我在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攻讀碩士,由杜正勝老師所指導。

反課綱

2015年教育部部長室被反課綱的學生佔領,在那天的日記中我寫了一段感想:

教育部的部長室是我碩士班時常去的地方,那時杜正勝老師是部長,每次只要跟老師面談時,就得到部長室。我記得那時沒有拒馬,也沒有擋住學生的蛇籠,也沒有警察與學生之間的高度緊張關係。

有時假日找老師面談,老師通常都還會在部長室,面對中山南路的教育部,假日總少不了抗爭人潮,但當時都不是衝著教育部來的。假日我穿越抗議的人潮,走進沒甚麼防備的教育部,警衛只有一個人,通報了一下,我便進入了教育部。

記憶中,除了在部長室跟老師聊論文外,我都會趁機問一下老師的人生規劃,為什麼會走上政治這條路。老師的答案總讓我收穫很多,這些也都成為我思考人生的啟示。

杜老師常說:「如果要找出五個和當下社會最有關係的系所,歷史系可以排得進去。」當時我還懵懵懂懂,最近課綱的問題,總算讓我瞭解了。

歷史與現實之間

杜老師以其在中國上古史的研究得到學術界的肯定,作為一個古史學者,出版《周代城邦》、《編戶齊民》和《古代社會與國家》,對於中國古代史提出一個有機且整體的看法。

當杜老師做研究生的時候,所面對的時代背景是共產主義的左派史學,將中國歷史套上從「從奴隸到封建」的想法,而杜老師則從史料和當時在台灣難以得到的考古資料入手,對於秦漢以前的社會結構,採用武裝殖民、城市國家等看法建構他的「城邦論」。

1990年所出版的《編戶齊民》以戶籍、軍制、行政系統、土地、法律制度和地方共同體等層面來討論秦漢的社會結構,以制度史的角度切入,為的是理解基層社會,古代社會中大部分的平民沒有留下個人的紀錄,從制度才得以理解一般民眾。從考古資料與傳世文獻當中宏觀的解釋中國社會的轉變,杜老師關心的是基層社會的百姓。《編戶齊民》不是一本容易懂得書,我在大學時也讀得懵懵懂懂,直到後來接觸較多的材料才能夠理解其中的功夫。
歷史學家生活在當代的歷史情境中,我們雖然研究古代的歷史,但是同時也在思考當代的問題。杜老師的古代史研究與他個人的處境有甚麼關係呢?

還是以杜老師自己的話來說明他的研究,杜老師在1999年於哈佛大學東亞系所舉辦的「第一屆楊聯陞講座」之中發表〈中國古代史研究台灣觀點〉中夫子自道:

《編戶齊民》的寫作開始在1980年,其心境與《周代城邦》相似,都想從歷史尋找中國何以政治力量獨大的原因。1980年的台灣統治威權依然肅殺森嚴,自由主義者的苦悶仍然不得解脫。但像我這輩人早年的關懷,進入九○年代以後,恐怕已喪失現實的意義……短短十年間,台灣政治社會變化之巨且烈,使年紀還不算太大的我感覺恍如隔世!……我寧願我的子女告別中國的「編戶齊民」傳統,視自由、人權為他們的天賦權利,也不希望我的《編戶齊民》還有現實性。

古代中國的齊民,就是政府之下的順民,身為一個人所該有的權利與權力是缺乏的。現代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人也是如此,台灣要走中國的路嗎?還是我們要尋找一條不一樣的路?一條能夠讓民主自由根植於人心的台灣之路?

到台灣之路

台灣的國民不應該享有根植於本土的教育嗎?不應該走台灣自己的道路嗎?身為台灣人,到台灣的路有點崎嶇,杜正勝的到台灣之路也走過一段很長的歲月才找尋到。透過資深記者韓國棟的訪問,《走在風尖浪頭上》這本書一開始從杜老師的生長、教育、文化養成開始說起。

從小在國民黨的黨國教育下,在領袖高於一切,反攻大陸的復國夢中,杜正勝從小學、初中到台南師範,教育中沒有台灣文化和歷史的影響,他喜歡讀中國歷史、文學,對中國文化有所嚮往,後來讀到台大歷史系、所,都是因為對於中國文化有好感。

因為公費留學到英國,有機會接觸到外國民主的思想,並且能閱讀國民黨所禁止的消息,九○年代又能親自前往中國考察,他的中國情懷逐漸破滅,以往作為一個文化上的中國主義者,開始思考自己的立足點何在,思考作為一個台灣人,應該有甚麼樣的歷史教育?

九○年代中期,提出所謂的「同心圓史觀」,由近而遠、從今及古,關懷自己所生長的地方,然後理解台灣與周邊的國家、台灣與世界的關係,是一套認識自己生存處境的方式、是一套世界觀、也是以台灣為主體的思考,這套想法落實在後來的課綱中,經過各級教育的實施,成為深植台灣子弟們心中的想法。

從大中國思想到台灣意識,杜老師花了超過五十年的時間,難怪他會說:「我是台灣人,但到『台灣』之路卻繞了一大圈。」

學問與做事之間

尋獲了到台灣的道路,但是台灣的教育與思想還是在大中國的意識形態框架下,除非透過政策的改變,不然沒有辦法大規模的翻轉。或許現在的人很難相信,杜老師上台前,國家的教育政策是根據1929年在中國時所訂的宗旨:

中華民國之教育,根據三民主義,以充實人民生活,扶植社會生存,發展國民生計,延續民族生命為目的,務期民族獨立,民權普遍,民生發展,以促進世界大同。

我們的常識都會告訴我們這是已經過時的教育宗旨,在台灣的中華民國要達到中華民族的獨立嗎?還是我們應該根植於台灣,追求台灣的主體性呢?
 
國民黨主政下的教育部長當然不可能有任何的建樹,但是,2000年第一次的政黨輪替,大家都在提轉型正義的時候,歷任的教育部長也無法做出改變台灣的教育方針。因為五十多年來的意識形態,有太多的既得利益者有意識或是無意識的受到影響,成為改變的阻力,沒有勇氣是無法改變現狀,沒有帶著非千萬人吾往矣的決心是無法突破原有的意識形態。

以往都遵循的教育宗旨,杜老師一上台後就推行了四大教育施政主軸:培養現代國民,建立臺灣主體性,拓展全球視野,強化社會關懷。其實,這四個主軸正是台灣所需的教育政策,但是以往的教育部部長不敢做,或是被「中國」的意識形態所套住,無法以台灣為主體,思考國民的教育該往哪個方向走,自然綁手綁腳,無法從這個緊箍咒當中解放出來。
 
台灣的教育部長很多都是學者出生,但是作學問與做事之間畢竟還是有所差別。能夠把理想付諸實際需要的不只是想法,更多的是策略、組織和方法。以往和杜老師聊天時,他提到做學問與做事的人,有些人只能作學問,但一做實事就無法成功,不管在人和還是領導統御方面都出了問題;而有些能做事,學問卻做的一蹋糊塗,擔任過台大校長的傅斯年就是做學問和做事都很成功的人物,杜老師也是如此!
評價

從杜老師開始擔任部長已經是十二年前的事了,或許我們能夠比較持平的檢視那段時間所發生的歷史。在那四年中,新聞媒體對於杜老師具有相當的敵意,極盡醜化之能事,但即使面對不友善的媒體,他也在那段風雨歲月中撐下來了,從2004年到2008年做滿且做好自己的職務。
 
韓國棟的《走在風尖浪頭上:杜正勝的台灣主體教育之路》為我們詳實的記錄、評價那段時間的歷史,透過豐富的材料、流暢的文筆、多角度的詮釋,展現了杜正勝這個人,以及台灣因為他的努力而變得不一樣。
 
在那四年受教育的孩子也漸長大,成為2014318學運和2015年反課綱的主角。我不敢說杜老師是這些運動後面最大的功臣,因為參加學運、並且投下選票的每一位國民都是台灣的主人。但是作為一個將「台灣主體」、「民主人權」視為教育主軸的部長,他在教育部的這個位子上,盡了一份相當大的力。

 

2016年3月5日 星期六

少年Pi的家:從台灣之光到魁北克

加拿大是一個廣大的國家,因此足以鼓舞你的創作靈感;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好的飯店,歡迎來自世界各地的人。

台灣之光

台灣之光李安拍了《少年Pi的奇幻漂流》,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導演獎,成為台灣民眾眼中的「台灣之光」。《少年Pi的奇幻漂流》是影史上的傑作,可以從特效、意境、美感、宗教與哲學等不同方面加以討論。
 
當我在觀賞電影時,對於其中的美感和意境感到佩服,也欣賞其中不同層次的哲學意涵。除此之外,看完電影之後,令我關心的問題在於故事之後的背景、文化與認同,不是少年Pi的電影本身,而是《少年Pi的奇幻漂流》這本書的作者,為什麼呢?
 
書中所呈現的文化相當多元,少年Pi出生於印度的朋迪榭里(Pondichéry),是一個說法語的地方,印度雖然由英國所殖民,但還留下四個港口給法國,後來這四個城市透過公投,加入獨立後的印度。從法語的印度,少年Pi的一家人漂洋過海準備到法語加拿大(魁北克)居住。
說法語的印度人,坐著日本人的貨輪,飄洋過海準備到加拿大,在故事的脈絡中似乎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文化和國籍。

Pi與作者楊‧馬泰爾在電影裡聊天時,身處於我所居住的城市蒙特婁,少年Pi歷經了海上驚魂,沒有回到自己的故鄉,來到了加拿大的魁北克,作為一個新移民,在此落地生根、娶妻生子。

或許在故事中,少年Pi的原生文化、認同都消解在海洋裡,作為一個魁北克的新移民,在此落地生根、開支扇葉,魁北克就是這樣的地方,從四面八方來的人都在此找到新故鄉。

作者楊‧馬泰爾書寫這樣的故事,或多或少與其人生有關係,他的雙親是魁北克人,本人在西班牙出生,卻是在法語的家庭中成長。由於雙親是外交官,從小在不同的文化環境中穿梭。多元的生長環境使得使他關心不同的文化,成年之後也在不同的國家旅行和工作,宛如是一個世界公民,將文化間的藩籬都予以屏除。
《少年Pi的奇幻漂流》非常的加拿大

但是,楊‧馬泰爾並不認為他是一個沒有文化認同的人,反而覺得《少年Pi的奇幻漂流》非常的加拿大。他在接受訪問時認為:「加拿大是一個廣大的國家,因此足以鼓舞你的創作靈感;同時也是世界上最好的飯店:歡迎來自世界各地的人。」
 
對於馬泰爾而言,加拿大就是世界,是一個文化交匯的地點,但當記者問馬泰爾是否是一個世界公民呢?他說:「不,我是加拿大人,我不相信有人可以是世界公民,每一個人都是來自某處,根植於某一個文化之中。」馬泰爾認為只有加拿大這樣的國家與文化環境中,才能讓國家成為一個多重文化交會的地方。

成年之後的馬泰爾住在魁北克的蒙特婁,是父母的故鄉,在法語的環境裡,馬泰爾依然以英文書寫,卻以魁北克作家的身分自居。馬泰爾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獲得魁北克作家協會的Hugh MacLennan的大獎,這個獎項的目的主要在提倡和鼓勵魁北克的英文寫作。對於馬泰爾而言:「英文是最能夠表達生活細微的語言,但我必須說法文是最貼近我心裡的語言。」

馬泰爾的家庭是魁北克相當早期的法國移民,在加拿大建國的過程裡,法國移民與英國移民兩種文化,長期以來在尊重、容忍和協調下,形成各式各樣不同的認同。法語為母語的魁
北克人中存在著以英語寫作的人;在英文的環境中,也有歌手以法文演唱。
世世代代都住在魁北克的馬泰爾,他自言在魁北克遇到主張魁北克獨立的人時,自認為是加拿大人;而在周邊都是英語的環境中,卻覺得是個魁北克人。
 
文化的交流或許有衝突,但加拿大的制度使得不同的文化得以在協調中獲得一定程度的平衡與穩定,使得不同的文化不是採取同化或是美國「大熔爐」的方式,而是相互並陳,仍然具備各自的獨特性。

對於移民,加拿大政府並不歸化他們原來的認同,在這個世界上族群第二複雜的國家裡(第一複雜為澳洲,但澳洲「白澳政策」的歷史使得種族間的問題始終揮之不去),不同的族群過著他們原來的生活,有些人甚至只會一些生活上的英語或是法語。
 
多倫多或許可以說是世界上文化與種族最為紛雜的城市,一半以上的居民並不是在加拿大出生。然而,多倫多的多元族群以日本、韓國、中國和印度等亞裔移民居多,而蒙特婁則是面向歐洲與非洲,族裔從東歐到北非的各種人都有,馬泰爾稱此為「加拿大旅館」(Hotel Canada):「一個暫時且缺乏忠誠的居所。」
加拿大政府的移民政策是開放的,透過移民促進經濟的成長,在大量移民湧入的過程中,社會的衝擊難免會有,但相對於歐洲國家所產生的種族主義和黨派,加拿大的關係較為的和諧,國家的角色及是保障和促進文化的多元性。
 
大家雖然都來到加拿大,但卻有各式各樣不同的認同,彼此之間的文化在此交流、互相溝通,異中求同。
 
怎麼看加拿大和魁北克的關係?
 
魁北克與加拿大之間的關係,長期以來是加拿大政治的重要問題,魁北克人爭取獨立的方式是在民主的方式中進行著,聯邦與魁北克政府透過溝通並且給予利益等政策,一方面保持加拿大聯邦的完整性,另一方面也確保魁北克文化的特殊性。
對於馬泰爾這樣一個魁北克人,同時也認同自身是加拿大人,魁北克問題也是一個重要且揮之不去的問題,他是怎麼想的呢?
 
2012年出版的《史蒂芬‧哈普讀甚麼?楊‧馬泰爾推薦總理讀的書》(What is Stephen Harper Reading? Yann Martel’s Recommended Reading for Prime Minister),馬泰爾從2007年開始每兩個星期寫信給加拿大總理史蒂芬‧哈普,關心加拿大的政治、文化和宗教,也關心魁北克議題,在談到加拿大與魁北克的關係時,馬泰爾建議史蒂芬‧哈普閱讀《小王子》。
 
小王子與狐狸的關係,就是馬泰爾認為加拿大聯邦政府與魁北克政府應該維持的關係:
 
「 我 在 找 人 。 」 小 王 子 說 : 「 什 麼 叫 『 馴 養 』 ? 」
狐 狸 說 : 「 那 些 人 嗎 , 他 們 有 槍 , 他 們 打 獵 , 這 很 討 厭 。 但 他 們 也 養 雞, 這 是 他 們 唯 一 的 好 處 。 你 在 找 雞 嗎 ? 」
小 王 子 說 : 「 不 , 我 在 找 朋 友 。 什 麼 叫 『 馴 養 』 ? 」
「 這 是 件 被 遺 忘 的 事 。 」 狐 狸 說 : 「 馴 養 就 是 『 建 立 關 係 ﹒ ﹒ ﹒ 』 」
「 建 立 關 係 ? 」

或許這多少可以解釋李安為什麼選擇楊‧馬泰爾的書翻拍成電影,幾乎都在台灣拍攝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除了是李安給台灣電影界的禮物。更深一層的說,也是台灣與中國關係的某種借鏡。加拿大政府或許是小王子,但中國政府比較像是帶著槍的獵人,「建立關係?」對於台灣而言仍然是個問號,甚麼樣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