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4月5日 星期五

日中不再戰:嵐山、周恩來與山崎豐子的《大地之子》


周恩來詩碑

今年的冬日行經京都,於嵐山渡月橋的渡月亭住上一宿,隔日早晨在嵐山附近慢跑,景色秀麗、空氣清新,雖然是冬天,但已經有春天的訊息了。
 
行經龜山公園,其中的櫻花雖然尚未開花,已經是含苞待放。在龜山公園的青松環繞之下,有一詩碑,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前總理周恩來在一九一九年四月五日遊嵐山時寫下,〈雨中嵐山日本京都〉:

    雨中二次遊嵐山,兩岸蒼松,夾著幾株櫻。
    到盡處突見一山高,
    流出泉水綠如許,繞石照人。
    瀟瀟雨,霧蒙濃;
    一線陽光穿雲出,愈見姣妍。
    人間的萬象真理,愈求愈模糊;
    模糊中偶然見著一點光明,
    真愈覺姣妍。

詩作的好壞,見仁見智,但碑文的書法、雕刻技法和石材都是精挑細選之作。一九七八年十一月書法家廖承志寫下這幅字,交由日本兩位老石匠刻下。七十八歲的高城芳三郎和六十二歲的植村正一人一天刻兩個字,在千年長存且質地堅硬的馬鞍石上慢慢地記錄周總理在京都留下的痕跡。

促成中華人民共和國與日本建交的即為周恩來總理和當時的日本首相田中角榮。在周恩來詩碑旁的左側,以日文立了一塊碑,交代其緣由,上面寫著:

為了紀念一九七八年十月締結日中和平友好條約,並且為了表達京都人世世代代友好的心願,在這淵源深遠之地,建立偉大的人物周恩來總理的詩碑。
揭碑的那一天為周恩來寫下詩句的六十周年,日本各界期望日中友好的人士紛紛齊聚嵐山,周恩來的遺孀鄧穎超也到了現場,說出當時周恩來遊嵐山時所留下的美好印象。
 
值得一提的是,嵐山桂川上「中之島」公園的「日中不再戰」石碑,也是年邁的石匠高城芳三郎所銘刻的作品。

大地之子

對於和平的渴望,或許都是日中大多數人的期望。當尖閣諸島/釣魚台列島成為日中爭議的衝突點時,或許日中兩方的鷹派政治人物都應該看看半世紀以來日中追求和平人物的努力。
 
《大地之子》也是在日中國交正常化之下,山崎豐子「戰爭三部曲」小說中的一部。《不毛地帶》講的是二次戰後日軍戰俘留在俄國西伯利亞的故事,《兩個祖國》則是日美之間的糾結,《大地之子》處理的是最為棘手的中日關係。
故事的時間設定在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戰敗之後,戰爭期間日本由國內派出很多農民至滿州拓荒。由於農村的蕭條,日本在1936年由廣田弘毅內閣通過政策,預計在二十年內將百萬戶的農民送至滿州開拓新天地。

戰後,日本的關東軍無力保障這些日本遺孤,加上當時蘇聯的勢力進入滿州,在蘇聯與滿洲邊境開墾的日本農民遭受到蘇聯軍隊的攻擊與虐殺。

從軍的士兵大多由朝鮮或是滿州回到日本,留在滿州的日本人幾乎都是老弱婦孺。戰敗的日本交由美軍託管,無心也無力將這些日本人帶回日本。

 山崎豐子訪問三百多位戰爭孤兒,從這些孤兒的故事之中架起《大地之子》的血肉與靈魂。


主角是日本「長野農墾團」的松本勝男,七歲時日本戰敗,隨著母親從東北的勃利往南逃,期望能夠回到日本。在過程之中,最小的妹妹營養不良而死,只好丟棄在路邊,爺爺太老走不動,只能在路邊等死,大隊人馬終於找到日本農民的聚落,卻因俄國人的無差別屠殺,使全村的人只剩下松本勝男、他的妹妹和鄰居家的姊姊大澤關子。

三個小孩在逃難的過程之中失散,分別在不同的地方被收養,也過著不同的命運。勝男的運氣最好,被無法生育的小學教師陸德志夫婦收留,受到良好的對待與教育,得以上大學讀書;妹妹敦子在貧脊的農村長大,和一般中國農村婦女一樣,無法受到教育,營養不良,不到四十歲就已經罹患重病身亡。

勝男被收養之後改名為陸一心,在大學得到鋼鐵工程師的學位,得以在國營的鋼鐵廠工作。然而,由於文化大革命的關係,中國陷入集體性的瘋狂,日本人的身分使他被視為通敵的間諜,發配內蒙勞改。


勞改的時候,留日歸國的華僑黃書海教他日語,才使他漸漸的記憶起自己的母語。黃書海跟他說:「一個人如果忘記自己的國家和語言,是一種恥辱。」因為日本人的身分而下放勞改的陸一心對於這句話感到十分的矛盾,一方面想理解自己從何而來;一方面,日本人的身分又使他在中國吃足了苦頭。

養父陸德志知道陸一心發配勞改之後,嘗試透過申冤的管道為自己的養子平反,貧窮的教師拖著老邁的身體來來往往於長春與北京之間,雖然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卻將之視為己出,終於等到養子得以歸來的一天。

陸一心平反之後,中國走出文革的集體瘋狂,開始逐漸地與外界來往,而且在中日國交正常之後,周恩來允許留在中國的戰爭孤兒開始赴日探親,或是日本人來中國尋找失散的親人。


同時,中日雙方的經濟也開始交流,日方幫助工業停滯的中國修建鋼鐵廠,作為工程師的陸一心,同時瞭解技術與語言,負責雙方的交流工作,但同時也因此招人猜忌與懷疑。身分的矛盾與認同始終是一輩子跟隨著他的問題,無法逃脫。

陸一心的親生父親在開放探親之後,也積極尋找失散的兒子。同為擔任鋼鐵公司的工程師,作為日方的代表派至上海。

兩人的相遇是巧合也是命運的安排,歷經艱辛萬苦撫育陸一心成長的養父和親生父親之間,使得陸一心又陷入重重的矛盾。陸一心最後選擇留在中國,這塊養育他的大地,他說:「我是屬於這片大地的大地之子。」


書寫經過

故事的設定在這樣的大時代中展開,山崎豐子本來沒有計畫書寫這樣的主題,卻因為機緣巧合,透過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訪問的機會,開始有了構想,收集相關的歷史資料之後,開始大規模的採訪。

然而,80年代初的中國,一個外國作家要採訪談何容易,而且山崎豐子所涉及的問題太過敏感,層層的關卡使她處境非常艱辛。幸運的是,她有機會親自見到當時的總書記,胡耀邦得知山崎豐子想要寫一部中日之間的小說,親自向她表示,不只要將光明的地方寫出來,連落伍和缺點的部分也要展現出來。

胡耀邦是個光明磊落的人,關心文革之後中國的建設,也幫助山崎豐子打通訪問上的困難。八○年代初的外國人要在中國自由行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山崎豐子從農村到城市、內蒙到上海、監獄到鋼鐵廠,因為有胡耀邦的幫助,使得大地之子的採訪工作有了堅實的基礎。


山崎豐子認為胡耀邦是她這輩子的「恩人」,可惜胡耀邦無緣看見完成之後的《大地之子》,在完成前過世。學生上街悼念胡耀邦就是六四最初的根源,山崎豐子在緊張的時刻到北京弔唁。如果當初中國由胡耀邦繼續領導,應該會往不一樣的方向走去吧!不過,中國的民主運動就像胡耀邦的心臟病一樣,倏忽的停止了。

後來的電視影集由日本的NHK和中國的中央電視台合拍,這不僅是空前,在未來的日子裡也難以見到。NHK光是與中國交涉細節就花了一年三個月的時間,出動大批的人力,製作預算高達25億日圓,由上川隆也主演陸一心的角色。雖然其中文說得不好,但可以看得出其努力演出的精神。


電視劇具象化了整部小說,如果沒有親眼看到,很難想像戰爭的場面、中國農村的殘破和勞改營的情形。山崎豐子坦言關於中國內部政治鬥爭的情節在電視劇中刪除了,也修改了一些場景。不過,瑕不掩瑜,只要知道共產黨宣傳手法的人,就可以看得出哪些是對於黨的溢美奉承之辭了!

這部電視劇後來在蒙地卡羅的國際電視節上(Monte Carlo International Television Festival)獲得首獎,得獎的理由在於:「首先,透過作品流露出超越國境的人類愛,因此打動了評審,讓眾人同時落淚。第二個理由,因為劇情深刻描繪文革等等中國歷史不為人知的一面。」(山崎豐子,《作家的使命,我的戰後》,頁187-88)



山崎豐子在電視劇的一開頭以親筆信的方式寫下:

令人飽受煎熬的悲慘戰爭,帶給人們痛苦。
然而,即使在戰火當中,
也無法抹煞永遠刻畫在大地人們心中的恩愛情懷。
謹奉上此片,作為中日友好的紀錄。


戰爭不只是過程可怕,留下的結果也是無法計算的,山崎豐子花了八年的時間創作《大地之子》,自言這是她所有作品之中最辛苦且最辛酸的過程。不只是採訪過程遭逢重重的困難而已,她必須一個女子在中國農村、監獄等地方辛苦的生活,而且受訪人的人生都是斑斑血淚交織而成的歷史,都是戰爭下的犧牲品,都是國家拋棄的棋子。

二次世界大戰雖然已經結束將近七十年,但如同山崎豐子所說:「戰爭仍然沒有結束。」作家的使命,就是傳達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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