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16日 星期二
「地方」史與「地方」文化—寫在「第一屆兩岸歷史文化研習營—巴蜀文化」之前
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舉辦歷史研習營已經將近二十年之久,由當時還在史語所的人類學組主任杜正勝老師開始,以前鎖定的是國內大學歷史研究所的研究生,希望能打破校際之間的限制,從不同的主題討論歷史研究的方法、課題與視野,由杜老師所寫的研習營宗旨,讀來仍覺得相當有生命力:「學術所以能生生不息,不斷增進,方法是很重要的,但學術精神更為重要,歷史研習營毋寧更重於學術精神的陶冶,方法以至於其他更具體的技藝,透過研習,自然會獲得。」
八月中台灣的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和中國的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合辦了「第一屆兩岸歷史文化研習營—巴蜀文化」,兩岸之間歷史學界的正式與非正式交流已經是常態了,大學與大學之間暑期的學生往來,或是教授互訪、教學也已經相當頻繁,史語所掌握相當多的資源,名聲又如此響亮,組織性的舉辦兩岸之間的活動,再加上我的專業也是四川古代史,躬逢其盛,根據網頁上的計劃宗旨:「一在培養台灣研究中國歷史、文化的博士生和年輕學者,前往中國大陸作田野調查的興趣與習慣,並希望透過實際的田野考察和地方視角,對文獻有深刻而新鮮的體認與解讀。二在促進兩岸文史科系的博士生和年輕學者深入而密集的知識交流與激盪。」參加的成員是台灣與中國籍於本地或在國外攻讀文史相關的博士生與年輕教師。
我感興趣的一點在於史語所為什麼選擇地方史、地方文化作為第一屆兩岸歷史研習營的主題。
「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東西」是傅斯年當初設立史語所的精神所在,要歷史學家不只窮盡文獻材料,還得透過田野的工作獲取材料,不管是地方檔案、碑銘石刻或是考古的物質材料。由於國民黨政府遷往台灣,歷史學者雖然想將觸角擴大,實際上仍只能仰賴文字史料,這也能解釋為什麼在古代史那些亟需考古材料的研究者在台灣的凋零,或是在台灣的很多歷史研究者,選擇思想史作為研究的方向。
上個世紀八○年代以前,由於中國的封閉,國際上研究中國的學者大多前往台灣學習中文或進行田野研究,隨著中國的開放,學者們自然轉向中國,沒有甚麼裡由一定得到台灣來,我們沒有了地利,自然需要方法和視野上的不同,或是問問自己為什麼要研究中國史,在修杜正勝老師的「新社會史研讀」時,第一堂課讀溝口雄山的〈日本人為什麼研究中國〉開始,反省中國史研究在台灣的意義。
杜老師的問題當然是大哉問,也是一個開放性的問題,他要我們放在心中。當我在去年一整年當中,修習了丁荷生(Kenneth Dean)教授的課,在冬季班的課程當中,一對一的reading course使我們可以更深刻的討論一些問題,他對於我想研究早期的地方史感到興趣,畢竟歐美漢學界的中國地方史由於史料的侷限,集中在宋代以下的近世中國,丁老師長期研究道教、中國民間信仰、民間文化和中國地方史,並且在台灣與福建進行田野調查。透過修這堂課的機會,我閱讀了丁老師的新書Ritual Alliances of the Putian Plain,藉此寫了一篇書評,將刊登在今年11月出版的《歷史人類學學刊》。丁老師在這本書中為讀者呈現的是一個是多層次的空間與歷史交互的圖像,他透過GIS(地理資訊系統),將莆田地區的文化地理加以標記,透過一層一層的地圖顯示出這個地區文化的堆疊與相互關係。
中國地方史的研究隨著研究視角的不同、方法論的差異和各地檔案、資料的公布,不管是在西方的漢學界或是在中國,都出版了相當豐碩的成果。一個村落、一個城市或是擴大到整個中國南方都可以算是一個「地方」,「地方」相對於「空間」在於「地方」具有文化與歷史的概念,歷史的過程當中造成每個「地方」的生活經驗產生差距,在各式各樣的歷史因素下,在不同的地方產生不同的文化與生活經驗。
在中國,雖然在上個世紀80年代以前主要由馬列主義為主導的歷史研究和以國族為核心的歷史敘事方式,但華南學派(指的是由傅衣凌在廈門大學與梁方仲在中山大學所留下的學術傳統和其學生)的努力,仍然在區域研究的領域當中,留下了不少出色的研究。
在西方學界,1980年代James L. Watson所提出的關於晚期中華帝國的「文化標準化」的文章,他認為到了帝國晚期,中國各地之間即使有不同的文化差異,但各地之間在整體上已經形塑了文化上的「標準化」。由此,許多學者展開不同的論述。對於中國地方史的研究者而言,傳統中國文化的統一性與多樣性一直是研究者的重要切入點,目前大部分學者都主張應該要給予地區文化更多的主動性。
或許我們應該拋棄中央/地方的二元式思考,「地方」不一定相對於中央,地方歷史的研究者,應該要思考的在於「地方」作為一個歷史的研究對象,它在我們知識形成的過程中如何被認識,「地方」之所以相對於中央,在於一個村落如果作為一個王朝或是國族歷史下的村落,它將在階層性的框架中被認識,它將只是作為國家的邊緣角落被理解,在這樣的架構下,投射到歷史的建構當中,地方史就成為一個一個區域整合進入大一統文化秩序的過程。但是,如果我們在歷史研究中加入更為寬廣的視角,在不同的視域下與研究方法下,從文化和經濟各種不同的生活面向理解在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地方的人群如何理解、認識與選擇自身的生活方式,這樣的歷史將會更加的認識人類生活的軌跡。
這樣的生活軌跡往往不會透過文獻本身透露出來,除了一般的傳統文獻、地方志和檔案外,地方史的研究者還必須透過田野調查和搜集材料的過程,進一步的理解實際的生活空間,透過當代的GIS科技,研究者從文化地理學的研究方法,理解人群在地方當中如何活動,將生活的不同面向放進研究資料與方法當中,更加豐富的理解歷史。
「第一屆兩岸歷史文化研習營—巴蜀文化」
課程內容
第一天 8 月 18 日(週四)
全天辦理報到(入住四川大學賓館)
歡迎晚宴、說明程序、學員分組
第二天 8 月 19 日(週五)
開幕儀式
主題一:器物中的歷史
第一講/古蜀探秘:三星堆考古發掘親歷記
霍巍(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第二講/巴比倫尼亞傳說時代的史料學
王獻華(劍橋大學博士,北京大學歷史系)
考察三星堆
第三天 8 月 20 日(週六)
主題二:圖像與歷史
第三講/蛻變中的思想史:一個史學觀點的考察
黃進興(中研院史語所)
第四講/作為一種史學研究對象的晚唐五代節度使墓葬
陸揚(堪薩斯大學歷史系)
考察王建墓、金沙文物
第四天 8 月 21 日(週日)
主題三:宗教與醫學
第五講/「祝由」醫學與道教的關係
林富士(中研院史語所)
第六講/中國古代醫學思維方式及治療理念
蔡進(成都蔡氏中醫館)
第七講/地方視野中的明清士大夫
李孝悌(中研院史語所)
考察三聖鄉——
施堅雅(William Skinner)做田野調查的地方
第五天 8 月 22 日(週一)
考察都江堰古代水利工程
考察青城山道教
體驗川劇
第六天 8 月 23 日(週二)
主題四:清代四川的州縣治理與地方社會
第八講/政務或司法:從南部縣檔案看清代州縣審斷
里贊(四川大學法學院)
第九講/清代四川移民會館崇祀中的地方認同
王東杰(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考察洛帶客家聚落(王叔岷家鄉)
第七天 8 月 24 日(週三)
主題五:學術與詩文中的蜀文化
第十講/杜甫詩中的成都風物
景蜀慧(中山大學歷史系)
第十一講/轉型而異調:近代蜀中學人的經史之辯
劉復生(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考察武侯祠、杜甫草堂
第八天 8 月 25 日(週四)
考察崇州罨畫池、陸遊祠和文廟
圓桌討論
第九天 8 月 26 日(週五)
主題六:近代成都的文化生活
自行考察成都少城生活區
自行考察成都茶館文化
綜合討論
黃進興、羅志田、王璦玲、李孝悌
晚宴
第十天 8 月 27 日(週六)
賦歸
2011年8月11日 星期四
Midnight in Paris
一部宛若法國觀光局出資拍片的電影,伍迪‧艾倫(Woody Allen)的最新作品《午夜巴黎》(Midnight in Paris)一開場就是一幕幕巴黎的重要景點。鏡頭從艾菲爾鐵塔、香榭大道上漫步的人群,到凱旋門、盧浮宮的玻璃金字塔,在所有這座城的象徵裡、所有這些充斥著觀光客的景點中,拉開電影的序幕,也是從這樣的開場中我們意識到,《午夜巴黎》會是一部從外來者的角度觀看巴黎的電影,或者更準確的說,一部美國人對於巴黎想像的電影。
《午夜巴黎》向觀眾呈現了伍迪‧艾倫眼中的巴黎,他眼中的巴黎,不是當代的巴黎,是一個美好的舊時代的的巴黎,一個老巴黎!
故事的重點就是男主角Gil(Owen Wilson飾)在時空穿越中遇到在巴黎創作的作家、畫家、導演以及他們身邊的朋友及情人,從布紐爾、海明威、畢卡索到達利,子曰:「上友古人,不亦樂乎。」
Gil與他們每一個人都成為朋友,他是一個對於現實不滿,充滿著Golden Age Thinking的好萊塢編劇,不想只創作為了賺錢的劇本,想要寫點靈性有深度的文學作品。這樣一個角色其實就是伍迪‧艾倫的替身,絮絮叨叨、憤世嫉俗,對於現實不滿,劇情的另一個主線則是Gil的未婚妻開始對於這樣性格的男主角產生厭倦,於是她頻繁的與Paul (Michael Sheen飾)約會,附庸風雅,嫻熟於各種女性喜愛的知識,如紅酒、繪畫和建築,由此形成的三角關係則是這部電影的另一大主軸。
電影中伍迪‧艾倫找來法國第一夫人卡拉布魯妮(Carla Bruni)擔任羅丹美術館的解說員,從布魯妮的口中說Paul是一個Pedantic的人,中文翻之為掉書袋,十分恰當,十國春秋:「必據書史,斷章破句,以代常譚,俗謂之掉書袋。」
從這部電影的票房當中,可以知道老巴黎不只法國人愛、美國人更愛,在法國的票房,從5月份這部電影作為坎城影展的開幕片迄今為止,在法國獲得超過170萬人的票房,也許在法國還不算是賣座的電影,在大西洋對岸的美國,這部電影超過4500萬美元的票房,是伍迪‧艾倫有始以來最賣座的電影,超過了《曼哈頓》、《安妮霍爾》和《漢娜姐妹》。
除了《午夜巴黎》的劇情緊湊、情節有趣和對白精彩以外(這些優點伍迪‧艾倫以往的作品也都有),更主要的在於美國人的「法國夢」。賈桂林‧甘迺迪說:「每個美國人心中都有一個法國。 」電影《真愛旅程》 (Revolutionary Road )中的凱特溫絲蕾興奮的說著移居巴黎的夢想。從「美好的一代」到「失落的一代」,美國人的巴黎夢從未停歇,一代一代的美國文人在此汲取養分。
以紐約為中心的伍迪‧艾倫,在老年離開紐約拍片已經不是什麼新消息,他以倫敦為背景所拍的三部曲和在巴塞隆納所拍的《情迷巴塞隆納》(Vicky Cristina Barcelona),《午夜巴黎》少了些之前黑色喜劇的橋段,多了點溫情和懷舊。
對於這座城市的過去,面對它燦爛的文學和藝術史,以及輝煌的美好年代,伍迪‧艾倫是相對的謙虛,映照在主角Gil身上,他對於與同行的岳父岳母,那些共和黨右派財大氣粗的美國人是瞧不起的,Gil認為他與眾不同,只有來到巴黎才能認識到與他氣質相彷的人,午夜的時鐘一到,從過去來的古董車帶著他遠離那些討人厭的美國人,走入時光隧道,與海明威、費茲傑羅、達利和艾略特這些文學和藝術家見面,在他們面前的Gil則顯得謙虛而扭捏做態。
或許伍迪‧艾倫對於當代的巴黎也看不上,他愛的是巴黎的印象,這個印象已經擬像般的超越當代實體巴黎而存在著,Gil在巴黎老是躲在飯店當中改稿,讓他醒過來,反省過去並不是那麼美好的橋段,是當畢卡索的情婦Adriana和他從1920年代時光穿越到1890年,Adriana打算留下,因為她認為1890年是巴黎的黃金年代(雖然在劇中,當時的人美好年代是文藝復興),生活在1920年代的Adriana覺得當時很無聊,而Gil此時似乎醒了,儘管2010的當下很無趣,現實很無奈,但他選擇回到現實,誠實的面對自己的感情,離開了心靈無法契合的未婚妻,當誠實的面對以後,現實似乎也不會太糟--典型伍迪‧艾倫式的結局。
2011年8月8日 星期一
〈打開我的圖書館〉
〈打開我的圖書館〉是班雅明著名的文章,是所有書蟲奉為圭臬的作品,這篇文章是所有愛書、藏書之人的辯護之詞,喜歡買書的人不免都會遭遇到一個千篇一律的問題:「那麼這些書你都讀過嗎,先生?」班雅明彗黠的回答這個問題「不到十分之一。我想你不會每天都用你的高級瓷器吃飯吧?」
離開台北的家出國之前,我將一箱一箱的書打包,帶到中壢,暫存在堆放雜物的貨櫃中,這次老爸為基金會起造新房子,我有了一間圖書室作為安放部分書籍的容身之處。媽媽幫我找到了專做松木傢俱的材料行,訂製了四個高達220公分高、寬100公分的書櫃,加上五個120公分高、100公分寬的小書櫃,放在7坪大的房間中,中間放置一個桌子,一個小型圖書室的硬體雛型就具備了。軟體的部分則是我那些當初打包的書,將近五十個水果箱,扣除掉放在家中和蒙特婁宿舍的書,裡面大部分都是我比較少用到的書,這些書大部分是大學和研究所時所買。
整理幾十箱自己所購買的書,就如同班雅明所言:「一旦你走向堆成山的箱簍,從中發掘書籍,讓它們重見天日,或者說不眠於夜色,有多少記憶蜂擁而至。能最清楚地顯示打開藏書之魅力的,莫過於要中斷這活動真是難上加難。我從中午開始,直到半夜才收拾到最後幾箱。」我總共花了五天的時間,雖然沒有整理到半夜,但從下午一、二點到晚上八、九點,開箱、分類,有時看到一些久未翻閱的書,不禁又讀了起來;有時看到素未謀面的書,還懷疑它的身家來歷。一本書,代表著一個悠閒的午後或是一個愜意的夜晚,口袋裡有些閒錢,走向書店,翻翻找找,看到一個中意的標題或是其中幾頁精彩的篇章,決定帶回家投注時間將其中的內容轉化成自身的一部分。
或許書真的太多了,有一陣子我也克制自己的慾望,除非閱讀了完後,才買進新的書籍,但買書、藏書似乎就像喜歡衣服的人永遠覺得衣櫃裡少了一件,嗜書的人也總覺得書櫃當中缺了一本。
在這個充斥著越來越多不同的媒體、影音資訊的年代,讀書的時間相對減少,文字似乎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性日漸減少,在密蘇里州的一個以舊書店維生的老闆Tom Wayne,為了降低庫存,打算捐出兩萬本書給當地的圖書館,令人意外的是,似乎沒有人需要,他一氣之下,為了表達大家對於文字與書籍漠視的抗議,開始燃起熊熊大火以處理這些書,除了引來群眾的圍觀還遭到警察的取締。
有趣的是,在閱讀時間減少的年代,出版量卻大量增加,當代的出版量就如同目前的消費社會一樣,供給量大過需求量,Gabriel Zaid有一本書的標題《如此多的書:一個什麼都多的年代裡的閱讀與出版》(So Many Books: Reading and Publishing in an Age of Abundance), Zaid 說道「出版費用降低促使更多人公開發表他們自己的心得。」當今的世界似乎是:「誰都可以在沙漠中講得起道。」
Zaid 對於書太多的現象並不擔心,但他並不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投筆當作家:「關於那些想當作家的人,紀德說過,『別來了,別來了』(Découragez! Découragez!)。那意思是說真正的作家是擋不住的,而其他的則正好省下白費工的時間。」在眾聲喧嘩的年代,要聽得到音樂似乎更加的困難,如何選擇屬於自己的書,建造一個自己風格的圖書館,如同Zaid所言,閱讀的重點不在數目多寡,而在對於人生的啟示和閱讀後的感受。他用了一個很美的比喻:「街坊、雲彩、他人的存在,對自己是否具有意義,而自己的生存是否因而多了份具體的動力。」
整理書時,我注意到幾本談「書」、說閱讀的書,頓時不知道該把《查令十路84號》歸於何類,於是索性把所有關於「書」的書歸於一類,這一類包含Alberto Manguel的《閱讀地圖:一部人類閱讀的歷史》、《藏書考:圖書館的誕生與沿革》、《記憶之術》、《查令十路84號》,傅月庵的《蠹魚頭的舊書店地圖》,學術類的包括錢存訓的《書於竹帛》和一些明清出版文化的相關研究。
在這一類中,我武斷的將《博爾赫斯全集》和《書鏡中人—波赫士的文學人生》也置於這一類之中,喜愛波赫士的人,應該覺得這樣的分類範疇是完全恰當的吧!在他幾近全盲時,他擔任布宜諾斯愛利斯國家圖書館的館長,波赫士的小說〈巴別塔圖書館〉有個充滿魔幻寫實的比喻:
宇宙(別人稱之為圖書館)由許多六角形的迴廊組成,數目不能確定,也許是無限的,中間有巨大的通風井,迴廊的護欄很矮。從任何一個六角形都可以看到上層和下層,沒有盡頭,迴廊的格局一成不變。除了兩個邊之外,六角形的四邊各有五個長書架,一共二十個,書架的高度和樓高相等,稍稍高出一般圖書館員的身長。沒有放書架的一邊是一個小門廳,通向另一個一模一樣的六角形。門廳左右有兩個小間。一個供人站著睡覺,另一個供人大小便。邊上的螺旋形樓梯上窮碧落,下通無底深淵。門廳裡有一面鏡子,忠實地複製表象。人們往往根據那面鏡子推測圖書館並不是無限的;(果真如此的話,虛幻的複製又有什麼意義呢?)我卻幻想,那些磨光的表面是無限的表示和承諾……光線來自幾個名叫燈盞的球形果實。每一個六角形迴廊裡橫向安置了兩盞。發出的光線很暗,但不間斷。
在這篇小說的結尾,當小說中的圖書館員疲憊的走過無止盡的長廊,瞭解到這座圖書館只是另一個圖書館範疇的一部分,知道了這一個存在的事實,他說:「被這個美好的希望所鼓舞。」在一個我的空間當中、一個人為的宇宙當中,範疇只存乎一心,某一本書的價值與歸屬,都在圖書館的擁有者,他是孤獨如波赫士小說當中的館員,同時也是充滿希望的在無邊無盡的世界中解放。
2011年8月3日 星期三
山崎豐子自述:我的創作‧我的大阪
山崎豐子在2009年出版了《大阪づくし 私の産声》,中文版在2011年出版,題為《山崎豐子自述:我的創作‧我的大阪》,一本討論自己寫的書,夫子自道、娓娓道來自己的創作歷程。這本書並不是一個體系性的作品,是作者發表在不同雜誌上文章的集合,以三個主題分別收錄:自述作品、漫談大阪和我的寫作原則,由於文章發表的間隔跨越數十年,也發表在不同的雜誌,之中還穿插著一些訪談紀錄,從這些文章當中不難看到山崎豐子對於作品與人生的看法,從年輕到老始終把握與堅持住一些原則。
從大阪出發,以大阪為中心的描寫是山崎豐子的重要特點,《白色巨塔》的浪速大學、《華麗一族》的萬俵一家、《女系家族》中的矢島商事,都是以大阪為舞台,而從醫界、金融界與商業界作不同角度的描寫。
故鄉,應該是所有作家寫作的起點,有些作家選擇逃離,有些作家選擇擁抱,然而不管是逃離或是擁抱,深刻的影子還是烙印在作品之上,魯迅的魯鎮、張愛玲的上海、老舍的北京。魯迅的紹興有陳腐的中國文化、老舍的庶民北京、張愛玲的都會上海,這些都是作家心中的起點與終點。對於山崎豐子來說,大阪的文化,從船場為中心的「上方」文化開始,述及了大阪生活的不同層面,如果能把她的作品作為一個體系性的加以閱讀,其實就是一本本深度描寫的民族誌。
以《女系家族》來說,山崎豐子切入的角度是以船場的綿布批發商為核心,招贅的女婿失島嘉藏去世後拉開整部小說的序幕,山崎豐子說:「《女系家族》是大阪舊商家中至今仍猶存的的一種特殊家庭關係。有些商家為了繁榮家業,不惜讓女兒招婿入門,即使家中已有長子,但其長子毫無經營能力時,便為女兒挑選具有卓越經營才能的入門婿,代代以女婿為中心來支撐家業。」從大阪特殊的商業經營文化出發,將人性貪婪、爭奪的本性加入,混合布料的知識、經營的才略和遺產的相關的法律,一個同時具備時代感與地域性的小說就此誕生。
在書中,山崎豐子自述她的創作方式是「半年調查,半年寫作」,她不是一開始就嫻熟於各式各樣的主題,一種「調查癖」使她深入寫作的對象,想要使讀者清楚的認識她所著眼的題目與資料,《白色巨塔》當中對於手術刀的長度、癌症的治療讓她的調查甚至離開日本,至德國的國家癌症中心調查;《華麗一族》為了採訪,所搜集的相關名片就高達250張,從金融界的三菱銀行總裁、高爐作業的管理長、班長到池田地區的農家、篠山地區的獵人,都是她取材的對象。
山崎豐子喜歡描寫不同的行業,然而她關心的不只是行業之間的差異,而是在各行各業下的「人」,對她來說,行業雖然不同,但人性則是一致的,所以她架構小說的方式總是從人開始,先將鮮明的人物性格描寫出來,再開始安排進不同的行業中,以《華麗一族》來說,她是先有了一個冷酷怪異個性的角色想像,為了得到企業,即使逼死自己兒子也在所不惜的人物,萬俵大介這樣一個角色於是被創作出來,這樣一個人物,需要從事甚麼職業?家庭關係會如何?商場上的表現會如何?由此開始架構劇情,透過採訪深刻的將這個人物的背景描述出來。
作家的自述總是相當精彩,讀這本夫子自道的創作札記令我想到松本清張的《半生記》,松本清張應《文藝春秋》的邀稿,以平實的筆觸寫下了他前半身的辛苦生涯,和山崎豐子出身良好家庭不同,松本清張的家世相當的清貧,故他所描述的人物都是那些從社會底層出來,憑藉著高度的意志力與努力脫離過去貧困生活的人物;山崎豐子的人物雖然也有如《白色巨塔》中財前一般從貧困出身的人物,但像《華麗一族》、《女系家族》、《少爺》、《女人的勳章》大多是社會中上階層彼此之間的勾心鬥角,山崎豐子和松本清張的小說兩者成為一個很好的對照。
相異之處外,松本清章和山崎豐子之間也存在著很大的共性,這樣的共性已經很難在現在的日本小說家中看得到,那就是對於社會的深刻描寫能力,那種同時具備宏大與深刻的觀察能力,那種對於小說整體架構的布局能力和那種透過詳盡調查社會的深入理解。兩者都是昭和時代日本社會的描寫者,他們都能夠深刻理解日本社會歷經戰爭的巨大破壞,在戰後重建的過程當中,充滿著新的機會,在機會充斥的情形下,必須抓住機會,敢於攫取,這些歷經戰爭的人,是傅高義所謂的「日本第一」的締造者。
創造「日本第一」這些在各行各業工作的人,瞭解到戰爭的無情,就如同《不毛地帶》當中的壹岐正,性情堅毅的他們,商社無情的鬥爭擊不倒他們,因為他們已經看過西伯利亞的地獄,他是《聖堂教父》當中看過地獄景象的人,回到人世間創造屬於自己聖堂的人物,不管是好人與壞人,他們都堅持自己的信條,至死不渝。
冷酷怪異的萬俵大介、努力出人頭地的財前五郎、爭奪遺產的矢島一家和從地獄回來的壹岐正,不同的人物,不同的利慾糾葛,由此煎熬出人性的醜陋與光輝。在山崎豐子的小說中或許見不到絕對的善與惡,有的只是生命在面對不同矛盾當中尋找出路。